第二章

傍晚的光线,柔和平缓,周围显得特别安静。

天边的云霞,色彩浓烈,深入眼睛,深入人心。

国营商店里,马燕正坐在柜台后面,捧着一本高考复习题集,一边默念一边查字典。不认识的生字有点多,她蹙眉扶额,心里叭叭八百遍,这是真的读不下去了,没耐心也很烦。

马魁在商店窗外看着,就这么一直一直地看着。看一眼是一瞬间,看一眼也如十年。时光流转,指缝之间。

一个男顾客拎着酒瓶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还真醉得不轻,马魁看了看他,他瞅了马魁一眼,走进商店。

男顾客站在柜台外,把酒瓶子蹾在柜台上。马燕见到男顾客,问:“同志,要点什么?”

“你还记得我吧?”

“瞅着有点眼熟。”

“熟就好,我今天晌午,在你这打的酒,看看吧!”

马燕望着酒瓶子,男顾客拧开瓶盖让她闻闻。

马燕闻了闻,不明所以地问:“咋了?”

“拿个碗。”马燕拿了个小瓷碗放在柜台上,男顾客倒了小半碗酒,对她说:“你自己尝尝!”

“工作期间不能喝酒,到底咋了?”马燕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

“咋了?你说咋了,兑水了!我喝了二十年地瓜烧了,兑没兑水,我一尝就知道,甭想蒙我!”

“你说兑水就兑水了?我闻着酒味挺冲的。就算兑水了,你凭啥一口咬定是我们兑的?没准你自己兑的呢!这地瓜烧,是我们店里最贱的酒,都懒得兑水,不够费工夫的,喝不起,就少喝点,赚便宜没够是吧?”

男乘客听到马燕这么说,直冲着她怒道:“你,你……你给不给换吧?”

马燕一点也不怵,问道:“我问你,你打了多少酒?”

“一勺。”

马燕掀开酒坛子,把挂在坛沿的木勺子拎出来,控干残酒。然后,把男顾客酒瓶里的酒倒进勺子里,勺子满了,可是酒瓶里还剩了两指来厚的酒。马燕冷冷一笑:“同志,看仔细了,我们这可是标准的八两勺,你不是打了一勺酒吗?你这瓶子底的酒哪来的?怎么还越喝越多?你真是喝多了!”

窗外的马魁看到这儿,莞尔一笑,忍不住嘀咕:“果真是我的闺女,就是这么聪明伶俐。”

男顾客磨不开面子,急了:“今天,你要不把这瓶酒给我换了,我……我……”男顾客“我”个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马燕一直盯着他,哼了一声,那双少女精灵般的眼睛,像是能飞出小刀子一样,直盯着男顾客问:“你怎么着?”

男顾客掏出火柴,威胁道:“我给你点了,你信不信?”

男顾客说着,就擦着一根火柴,马燕噗一口就吹灭了,干净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此刻,她连眉梢都像带着刀,直冲着男顾客嚷道:“这可是国营商店,少跟这撒酒疯!想进派出所,出门左拐!”

男顾客又擦着一根火柴,突然被人一把抓住手腕,火柴又被吹灭了。马魁把酱油瓶子放到柜台上,掏出警察证,他故意用手指把证件上“铁路公安局”的铁路两字给挡住,说道:“警察。”马燕眼尖,看了马魁一眼。

男顾客顿时消停了,马魁把警察证收好,说:“我都看见了,同志,你要真把这一把火点了,那你下半辈子,可就喝不着酒了。”

这一下男顾客慌了,酒醒了不少,连忙说:“那啥,我闹着玩的。”

看看顾客醉醺醺的模样,马魁给了他一个台阶:“我看这事儿就算了,没准是你媳妇怕你喝多了,悄没声地给你兑了水,你不知道而已,也是为你好。”

马魁这么一说,男顾客顺着台阶就下:“有可能,我回头问问那婆娘。”

马魁说:“把酒给人倒回去。”

马燕拿了漏斗,把勺子里的酒倒回瓶里,男顾客拿了酒瓶,灰溜溜地走了。

一场小风波平息,马燕望了望父亲,问道:“爸,你咋来了?”

马魁指了指柜台上的酱油瓶,说:“打酱油。”

“我捎回去就行了。”

“顺道的事儿。”

一听父亲说顺道,马燕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眼珠骨碌碌地转着说:“顺啥道?刚刚干吗把‘铁路’两个字遮住?”

感觉女儿看透了自己,马魁笑了笑,马燕也跟着笑了。闺女啊,是父亲内心最柔软的那部分。他不在的那十年,没有一天不想陪伴闺女成长,那份思念抓心挠肝。

黄昏暮色,蕴藏希望。没有什么比家更温馨的地方了。

回家了,对于马魁来说,老婆孩子热炕头,十年饮冰,终是团圆了。

马魁的妻子王素芳才四十岁,看着却比同龄人沧桑了不少,像是陪了马魁在劳改似的,老去许多。对于自己的妻子,马魁是无比愧疚与心疼的,若不是自己错失的十年,妻子何苦一个人带着闺女遭罪。她该是经历了怎样的艰难,让她的身上挂满难以缝补的补丁,仿佛轻轻一触,就能拆掉一块,动了她生命的根基。

热气腾腾的饭菜一上桌,这一刻,仿佛疗愈了这个家的十年心伤。

王素芳微笑着,招呼丈夫与闺女吃饭。望着妻子的笑容,马魁不禁感叹:“这就是我的妻啊!她经历了如此的困境,用坚韧的心性,明亮地浸润着这个家。”

一家三口吃着饭,马魁边给马燕夹菜边说:“挑着饭粒吃,这叫吃饭吗?要吃就得虎实点儿,大口吃,那才香。”

“我自己来,爸,您也吃。”

见丈夫话都说了,闺女依旧我行我素,王素芳忙打圆场:“燕子打小就是这么个吃法。”

“怪不得这么瘦,得多吃。”马魁看看妻子,再看看闺女,十年缺失,他心里难受得紧。

马魁从盘子里挑了一块肉夹给王素芳:“素芳,你别光吃菜,吃点肉。”

“我不爱吃肉,你多吃点,补点油水。”王素芳又把肉夹给马魁。

不过就是一片肉,在夹来夹去中,双方的眼眶都有点热,尤其是马魁,嗓音喑哑地说:“素芳,现在,我回来了,你可以喜欢吃肉了。”王素芳夹起肉片放到嘴里,低头慢慢地嚼着,有泪水落下。

一家三口默默地吃饭,马燕瞅瞅王素芳又瞅瞅马魁,说:“爸,您以后不用老去我单位那块溜达,整得跟巡逻似的,我都多大了。”

“你爸这不是不放心你?都十年没见你了,怕你有事。就跟今天似的,多悬,幸亏你爸在。”

马魁总是去看闺女,王素芳挺乐意,闺女大了,花儿一样,她这当母亲的,可真不放心,现在亲爹回来了,当然要多放眼皮子底下。

马魁一看妻子站在自己这边,立即上杆子,说道:“燕子,往后,碰见那种酒蒙子别跟他戗戗,你瞧你那张小嘴,你是占理了,可他要真急了眼,把酒坛子给点了,那吃亏的是咱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