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横扫塞班(第22/32页)

斋藤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吐出老痰。他捂住发痛的心口,打开电台的接收机,太空中传来“沙沙”声,电台还可靠。

电台中传来户栗小姐甜甜的英语,难怪美军叫她“东京玫瑰”。他又把频率旋钮扭了一个角度,收到了东京的日语广播。播音员用斋藤熟悉的调子向日本人民宣布,在马里亚纳海战和塞班岛战役中,日本的步兵、飞机和军舰,消灭了多少敌军,打沉了多少敌舰,击毁了多少架飞机。数字大得让斋藤将军感到脸红。然而很大的一部分却是他自己报上去的。他欺骗军部,军部欺骗国民,整个大东亚战争在欺骗的帐幕下渐渐输掉。美国人是遭到了损失,但根本没有那么大,恰恰相反,他们的重轰炸机马上可以利用塞班去点燃东京之火,到那时候,一切欺骗和谎言的遮羞布将被焚烧,而赤裸裸的残酷战争现实就会暴露在国民的面前,今天是塞班,明天是日本列岛!

连续的咳嗽使他无法休息,就又把电台调到美军的军用频率上。他在陆大英语学得很好,能读济慈的诗,可他不喜欢那位英国诗人。斋藤听到扬声器里传来一阵莫名其妙的难懂的语言,仿佛房角老鼠们的闲言碎语,他几乎辨别不出是哪种语言,清晰地响在塞班的天空中。

哎呀!到底是人老了,怎么这么糊涂!这是美军的印第安人报务员在用他们的土话通讯。刁钻的美国佬,竞用这种古怪而鲜为人知的语言来进行保密。连这么小的细节都想到了!日本人又是多么粗心,战争快打到本土才对士兵进行简单的保密教育,无非是把日记本撕掉等等。

其实,输了就是输了,别那么不服气。两年半前,没有靠这种印第安土著通讯兵,日本人也赢了。日本军队把美国人、英国人、荷兰人、澳洲人、中国的中央军都打得落花流水。多么值得自豪。那时觉得自己事事都好。现在颠倒过来。敌人掌握了主动权,觉得人家事事都好。成功有一百个父亲,失败却是一个孤儿!

斋藤终于平静了。他从一个临时用弹药箱拼的办公桌上拿起一支毛笔,在砚台上蘸了墨。细心的竹内什么都替他想到了。他开始在一张印有固定格式的命令书上写字。手老发抖,炮弹越来越密集,他恨自己老而无用。他一点儿也不怕死,只是折磨他的战斗打得又苦又长,仅仅二十天,仿佛过了半辈子。

……敌人的野蛮攻击仍然在继续中……在猛烈的弹雨之下,我们只是做徒然的牺牲。无论我们是攻是守,结果都是同归于尽。

不过,在死亡中自有其生命的存在,我们要利用这个机会充分发扬日本人的风格。我决定率领所有剩下来的部队,再向美国鬼子做一次打击。把我这老骨头留在塞班岛上,来当作太平洋上的长城。

我将向前面的敌人冲去,诸君,跟我来吧!

他总算写完了这道书面命令,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到一阵轻松。他走出岩洞。炮声渐稀,也许美国兵打累了,要休整一两天——一周前他们就那样做过。也许敌人正在准备发动新的攻势。反正战场安静了。

岩洞口,阳光越来越亮,到底是阳光,而不是几天来不离他的烛光!天气晴朗,海面平静。如果没有战争,塞班的早晨是美丽的:绿油油的甘蔗林、古典的日本式木屋、梯田、榕树、挺拔奇秀的石灰岩山峰和溅起雪浪花的珊瑚礁盘。

战争把秀丽的海岛和岛上的日本居民都毁灭了。它一定会变成美国的领土(他没想过这里原是德意志帝国的属地),那些白鬼子会当上这里的统治者。本地那些卡莫罗族人,会心甘情愿地给老美们去当厨师和佣人。而日本妇女却会被强奸,日本孩子会被教以英语,最后告诉他们,塞班从来就是美国的领土。

当天夜里,他通知竹内,到时候了。他把指挥权交给了参谋长。他重新深入岩洞,用一个废汽油桶里的水洗了澡,水很脏,将就一点儿算了。现在又不是上东京的清柳。他擦净身子,给家人写了简短的遗书。他本想稍稍休息一下,然而往事如烟,根本睡不着。他常听人说:“老人怕死”,实在不假,他竟然无限眷恋起这个世界来。他甚至恨那些军部的头头,头脑发昏,盲人瞎马,疯狂地往别人的国家里钻。当时,他也为陆军的武功高兴过。现在输了,连自己的领土也保不住。美国人会一报还一报的。

拂晓时分,他走出岩洞,在洞口外,竹内俊三参谋给他铺了一张军用毛毯。他的私人厨师多喜勇把饭菜端来恭敬地放在毯子上。在塞班全岛濒临毁灭的时刻,这一餐饭简直是神明的圣宴:

暴腌的方头鱼、蟹罐头、裙带菜、咸萝卜条,最后还有一瓶日本清酒。

斋藤对这“桌”饭席始终感到难以思议,塞班岛树焦石烂,许多部队没正经吃过一餐饭,多喜勇怎能保存下这么多精美难得的食物,并且麻利地把它们做出来?或许,多喜勇从一个日本厨师的本能感觉中,已经悟到这一天终将到来,所以提前把一切都准备好了。这让斋藤又感动又伤心。但愿当时多喜勇准备的是庆功酒。

斋藤看到酒莱,感到一种故国和家园的气氛,这是地道的家乡菜呀!他的思绪飞到了神奈川和富士山,想起雪国的冰霜和热闹的年节,许许多多的老人、年轻人和孩子们在欢乐地说笑和跳跃。但他决不会想到——日本军人的屠刀已经宰杀了千千万万的亚洲人,并使更多的人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少女被强奸,老人被剖腹,成千上万的村庄在皇军过后沦为一片焦土,无数人的生活、生意、学习、劳作甚至生命统统被日本恶魔打断,而日本人企图成为凌驾在亚洲人之上、甚至世界之上的奴隶主和帝王。

真是恶有恶报!

哎,老人多虑。斋藤觉得眼泪快下来了。他咬咬牙,斥责自己没有去死的勇气。他每样菜都夹着吃了一些,味道可真好!西天去的路上怕是不会饿了。

美军的舰炮和陆炮又恢复了射击,烟团腾起,弹片呼啸,破坏了宴席上的肃穆气氛。

斋藤开始向他的幕僚和下级军官一一告别。当他同松田大佐握手的时候,颤巍巍地对这个步兵一三五联队长说:“我老啦。冲不动啦,以后的事就拜托松田君办吧。”

结实、矮壮的松田大佐向他深鞠一躬:“一定照办。”

现在,斋藤中将看了一下太阳,又看了一下手表,正午十二时,影子正北,他转身,面朝着北北西方向,那里是东京,天皇陛下正看着自己的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