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1月至9月(第5/19页)

今晚弗拉希·米托洛斯基邀请我、加布里埃尔·凯瑟斯达特和弗朗茨·塔克西斯到萨赫旅馆的私人宴会厅内吃晚餐。整个气氛仍具有浓厚的“古风”:戴白手套的侍应生、吃由主人亲手射杀的野鸡、喝摆在冰桶里的香槟……等等。虽然敌军离他家门槛不到几千米,他却继续过富豪地主的生活。

3月8日,星期四

空袭。因此必须加晚班。

听收音机报道,盟军已渡过莱茵河,现在科隆及波恩附近作战。虽然到处都受到他们的包围,但德军在西线的抵抗似乎仍相当顽强。这点令我想不通。如果必须在两者中作选择,难道他们不想优先抵挡苏军吗?

3月10日,星期六

一位我从来没见过的穆尔巴克先生替我带来安托瓦内特·葛纳和费德·基堡(他也在上个月离开维也纳)写的信。他们俩都在慕尼黑,都恳求我立刻离开维也纳。我在旅馆前厅跟穆尔巴克先生见面,他本来应负责安排我离城的事,但这并不容易,因为一个星期前当局已下令禁止所有人做私人旅行。结果他递给我一份由慕尼黑军备单位核发的空白旅行证,我只需填上名字及地址便可。但光持有这张旅行证还是没用,除非情况变得一团混乱,否则我不可能离开医院;可是若等到情况大乱,火车一定停驶,那又可能来不及了。即便如此,安托瓦内特为我费的这番心思仍令我十分感动。

半夜,玛丽安·图恩替母亲从卡尔斯巴德打军用电话给我;她说母亲急坏了,我向她报告最新的情况。

回旅馆后,发现母亲发来一封电报。伊连娜从罗马、乔吉从巴黎分别捎来好消息。太神奇了,到现在私人的信息似乎仍能通过前线,或许是经过瑞士吧。母亲要我打电话给她,可其实我每晚都试着拨电话去柯尼希斯瓦特,从来没接通过。

3月12日,星期一

今天是维也纳的黑暗日!

在医院工作时西塔·弗雷德冲进我办公室,通知我大群敌机正朝我们飞来。当时我手边工作实在太多,不能立刻跟她一起去隧道躲藏。她却喜欢趁着还不太挤的时候,早早赶过去。等我准备好时,她已失去耐心,说我们干脆留下来算了,让我觉得有罪恶感,仿佛都是我的错似的。其实留下来的人很多,地下室掩体内挤满伤患和护士。我跟伤患坐在一起;其中一位病人是鲍尔上尉,他是著名的明星飞行员,获颁橡叶十字勋章。他肩膀受重伤,不过仍能起来走动。我们聊了一会儿,但很快灯就熄了,外面的噪音打断所有的谈话。我往地窖里瞄,瞥见艾格尼丝护士蹲在一张桌子上啜泣,一位年轻的外科医生正在拍她的背。她平常总是和善又开心,可是每次碰到空袭都会崩溃。我走过去,坐在桌上陪她,和她紧紧抱在一起。外面的哨音及吼声不断,我从来没有在维也纳碰过这么可怕的情况。院方派了一位守望员待在屋顶上,他奉命无论如何不准离开屋顶,后来传下来一个口信,说隧道遭炸弹直接命中。我们立刻想到躲在里面的许多病患和护士。果不其然,大约十分钟之后,待轰炸噪音安静了一点,扛着担架的人潮便不断涌进,受伤的全是一个钟头以前高高兴兴走去隧道的人,看了教人心碎!有些人一直尖叫,其中一个人被击中胃部,抱住我的脚苦苦哀求道:“麻醉药,护士,给我麻醉药!……”然后一直不停呻吟。医生当场就在地窖里替好几个人动手术。院长却在一旁不断咒骂不听从他命令留在医院里的人。他发现几乎所有职员此刻都集中在这里,变得怒不可遏:“如果现在我们被炸弹炸中,我岂不是要损失所有的职员?!”据说当一部分病患走到隧道外面想透口气时,一枚炸弹正好掉在隧道出口前方;还有些人说,当时误传空袭警报已解除……总而言之,有14个人当场被炸死。大批幸存的受害者被抬进我们地窖的那一幕,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稍后,我们爬上屋顶,往城里眺望。奥尔施佩格教授说,他看见歌剧院在燃烧,可是当时烟尘弥漫,实在看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晚上,维利·塔克西斯出现。他听说隧道被炸,很替我担心。他一直等我把工作做完,陪我走回城内;一路上满目疮痍。他说城市中心灾情严重——歌剧院、赛马俱乐部,甚至连我们住的布里斯托尔旅馆,都被炸了。我问他我的房间还在不在;他说不知道。等我们走到城市中心时,已经入夜,但很多建筑仍在冒着熊熊火光,你甚至可以在旁边看报纸。而且到处弥漫浓浓的煤气味,就和柏林最惨的日子一样。

我们先去在赫林街上的维尔切克家慰问他们。西西得了扁桃腺炎,又发高烧,躺在床上。每个人都有点歇斯底里,仿佛喝醉了似的。据说被炸得最惨的是赛马俱乐部,地窖里死了270个人;到现在建筑物本身仍在燃烧,无人能接近。乔丝·罗森菲尔德告诉我,在最紧张的时刻,她紧紧抓住波弟·富格尔,因为她觉得空袭期间,能躲在一位获颁勋章的空军将领旁才最安全!

波弟还留在城内,等待安葬母亲,可惜此事一直悬宕未决,因为棺材严重缺货。刚开始人们还凑合着用补窗棂的卡纸嵌板做棺材,后来连卡纸嵌板都找不到了。几天前,梅利·克芬许勒才对我说,她不准我现在死:“你绝对不可以这样对待我们!”暗示替我办丧事会太麻烦!不仅棺材缺货,而且连掘坟都得亲戚朋友亲自动手,因为挖墓工人都当兵去了。结果很多地方都堆了一大堆等待下葬的棺材。幸好现在还是冬天,那景象仅仅怪异而已;天知道等春天来临,雪融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前几天有人替一位死去的上校举行隆重的葬礼,甚至请来军乐队,结果棺材被降下墓穴的当儿木盖突然滑落,竟露出一位灰发老妇的脸孔——葬礼继续举行!

从维尔切克家出来后,我们继续查看灾况。歌剧院仍在燃烧;布里斯托尔没有一扇窗子完好如初,从街上一眼就可以看见里面的餐厅。外面万头攒动,每个人都衣衫不整,满身硝烟味儿。

我和波弟·富格尔及他女儿诺拉、他妹妹西尔维亚·明斯特一起吃晚餐。波弟的前妻在战争爆发以前嫁给前奥地利首相许士尼格,现在两个人都被关在集中营里。

1934年7月,冯·许士尼格博士(1897—1977)继被刺身亡的陶尔斐斯成为奥地利首相。因为坚持反对希特勒于1938年3月执行之德奥兼并,与其妻一同遭到逮捕,大战期间一直被关在集中营内。1945年,美军释放了他,余生在美国教书。

布里斯托尔的管理阶层实在厉害:旅馆内停电,只得在每张餐桌上点蜡烛,此外,一切如常。饭后我们走路去隔壁彼得·哈比希开的店,观看仍在燃烧中的歌剧院。彼得眼眶里噙着泪水;对维也纳人来说,钟爱的歌剧院遭到摧毁,无异为个人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