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花月夜(2)(第2/3页)
第二日正月十六,官司更张,薛涛便开始正式当值。随着春光渐深,她对节度府女侍生活也渐渐习惯。每天都大同小异,侍奉川主,既不像霄娘说得那么恐怖,也不像低等乐伎说得那么风光。
这天又是十五,到了乐伎们领俸钱用度的时候。绛真先领回来,薛涛一看,除了俸钱还有面药、澡豆、头上插的花钗羽钿、掠鬓用的郁金油,以及龙消粉、内家圆、天宫巧等上等脂粉。她便笑说:“好精致,比普通乐伎的好得多。”
绛真笑道:“我去时凤鸣已经替你领了,你去拿,都是一样的。”
薛涛便找凤鸣,谁知刚走到门口,一只錾花银粉盒嗖得甩过来,磕在门槛上,泼了她一脚香粉。
“怎么了?”薛涛见灼灼也在屋内,无奈问:“你俩又吵架啦?”
灼灼怒道:“谁有空和她吵架?你过来看,我们三个发的什么东西!”
薛涛一看,她们的俸钱还是如旧,连脂粉也仍是粗糙的万金红、半边娇。
凤鸣冷笑:“一定是苟内官捣的鬼,这回玉梨院被我们顶替的人里有一个是他的干女儿。他那人,踩死他庭院里一只蚂蚁都要记恨三天,何况这事。其实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有本事他找霄娘理论去。”
灼灼哦了一声:“原来是他,什么苟内官?侍奉天子的才叫内官,他算什么内官,长得直叫人恶心。”
凤鸣笑道:“据他说,他还是白监军使的干弟弟,听起来权势通天,要不你就忍了吧。”
灼灼冷艳的脸一沉:“我忍不了,钱财不算什么,但乐营不是该忍耐的地方,若不然,猫狗都来挠你。我现在就去找他,东西可以不给,事不说清楚没完。”
绛真过来找薛涛,一看忙笑道:“好灼灼,用我的罢,快别生事。”
凤鸣笑对她说:“裴阿姊的虽好,可也不能一辈子用阿姊的。再说,就把阿姊的都给了我们三个,也是不够。都在节度府侍奉,谁比谁低贱?”
灼灼拢拢头发就走,薛涛道:“我陪你去。”
急得绛真忙拉住她:“你快回来!”
薛涛笑说:“不要紧,灼灼一个人去不好。”硬与灼灼去了。
凤鸣在后笑道:“我把这满地的粉收拾收拾,说不定待会还要当证物呢。”
绛真急得绞紧了裙带,凤鸣低头微笑着,边扫地边想:苟内官是个不折不扣不遮不掩的真小人,乐营人都厌恶,却都不愿得罪。但遇见这事,又不能算了,还好有薛涛灼灼顶上去。若事不成,我没得罪人;若事成了,我白得好处,岂不妙哉。
灼灼气势汹汹,一路走到苟内官处踢门进去,直着嗓子便问:“苟内官,你捣的什么鬼?”
里面几个正办事的都知都愣住,苟内官也愣了,见灼灼柳眉倒竖,咄咄逼人,他心内有鬼,咳嗽一声先含混道:“你先等一等。”
灼灼就要骂,薛涛忙拦住她说:“苟内官,我们过来,是因为我们俩和朱凤鸣已在玉梨院当值,但月俸用度却没按玉梨院的例发,是不是你干的?”
苟内官见她不比灼灼势烈,便啪一拍桌子:“一派胡言!乐营上千的人,一天小事二三十件,大事也有三件五件,乐官们哪里顾得到这许多?两串钱,两盒粉,到时自然就有了,竟敢跟我闹,还有王法吗?”
灼灼听他分明搅浑水,气得叫道:“王法?做贼的有王法,闹贼的倒没王法了?你不承认,现在就跟我们找太乐令去。”
苟内官把笔砚一推,袖手冷笑:“太乐令?我跟太乐令相好得很,昨日还一起在散花楼喝酒,咱家现在就跟你走,看他收拾谁!”
旁边一个都知认识薛涛,把她拉到一边说:“你这女娃,有事和霄娘说去,别在这里闹。太乐令哪里管这些小事?待会倒把胡都知闹来了,她对你们可不容情。”
薛涛想想也对,道了谢就拉灼灼走。不料苟内官看她们气馁,便要赢回面子,故意不高不低骂道:“迟早挨骑的小娼妓,玉梨院,不过叫的好听!其实还不是和外头青楼一样,只是嫖客须穿青服紫罢了。什么玩意儿,敢在我这胡闹!”
一语未了,灼灼风一样冲过众人抓起砚台就砸过去。
“啊,疯啦!”苟内官虽没被砸中,但被泼了一脸墨,狼狈滑稽,像跳傩舞一样直着脖子又蹦又喊:“造反啦!死反叛留下的小反叛!叫太乐令来,抓起来关起来!”
众人忙七手八脚地拉灼灼,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薛涛气得胸中如烧,上前对住苟内官清楚说道:“阉人竖子!你分明就是个贪图牙慧、目无法纪的小人!当初我来时,你就嫌眉州都知的贿赂少,该入‘音声人’却把我入在‘乐户’册中。幸亏你就在这么个乐营里,管小小几个簿册,要是上天疏忽,竟叫你这种人出入厅堂,手握重权,天下人都叫你荼毒了!
众人静了,嘿然微笑,都看着薛涛。
苟内官张口结舌,气得无话可说,半晌哆哆嗦嗦道:“好,好,这事我管不成了。”接着又虚张声势,要找太乐令去,甚至要亲面节度使。众人打哈哈虚应着,把薛涛与灼灼劝了出去。
薛涛想,骂了苟内官,那月俸脂粉更没影了,索性不要也罢,灼灼却仍然气得抚胸。
薛涛便拉她手笑说:“不就是一点脂粉月俸,我们也算出气了。你别担心,阿绛会自制神仙玉女粉,我用过,比龙消粉还细腻润泽,你的皮肤会更美的。”
灼灼摔开她的手:“我是为脂粉?我是为我们沦落到这里,叫人作践!我太冤!我家人都太冤!”
薛涛愣住。
灼灼抬袖子拭泪:“我对你倒犯不着作假,我的事,将来你总会明白。我要是个男人,必然红尘白刃,仗剑行凶,洗冤报仇!偏偏我是个女娃,落在这阴沟里,有冤无处诉!”说到最后一句,那声音含了一丝幽咽,音转哀绝,随即痛哭起来。
“你家……”薛涛震惊。
灼灼只顾痛哭,薛涛便不问了,默默陪着她。哭了一会儿,灼灼胡乱擦去满脸泪水:“走吧。”虽然眼睫上还有泪,却已恢复了骄气泼悍的神气。
薛涛默然,更加感慨。灼灼看着她冷笑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暴躁?以后你就知道了,到了这地方,终身下贱,要不凶一点,更叫人欺负。”
薛涛只好笑笑,灼灼见她不信,忙又说:“你看绛真就知道。”
薛涛诧异:“绛真怎么了?”
“亏你成天和她一起,她那人真窝囊。”灼灼不屑。
薛涛变色,灼灼忙说:“好了好了,知道你们俩好,还不叫人说句实话?咱们回罢。”说着,自己先走了。
一月之后,又到发月俸用度时,薛涛等得到的却和玉梨院众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