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孔雀来(1)(第2/2页)

一时写完,叫个婢子过来:“你拿着这信,交予门口的奴子,让他送到汾阳王女婿王宰府上去。”

两日后上值时,几位西川派驻长安的官员回来述职。就在今年年初,淮西藩镇重又动**,圣上不堪挑衅,派军队镇压。然而,所有王师已在月前无功回返。

韦皋听了道:“淮西节度李希烈是个逆臣,也是个枭雄,不消停了快十年,后来他被人刺杀,淮西局势便趋安稳,如今应无大事才对。战前将军是谁?怎么如此无能?茶杯里的风波都按不下去,不给朝廷长脸。”

官员答了个名字,韦皋淡淡一笑:“此人倒也勇猛,不至于此。”说着看向在座的西川监军使:“我听说,这回淮西之役的战策是勤王师中的监军使们所拟——在酒桌上拟的,白监军,有这事么?”

白监军两只眼珠在白团团的肉脸中一定,额上就起了汗意:“此事……此事……下臣不知。”

韦皋点头:“白监军常驻成都,自然不知。”便又问那述职的官员:“你呢?”

官员稽首说:“确有耳闻,军中有人为此十分忿恨。”

韦皋立刻道:“忿恨是妇人所为,七尺男儿,忿什么恨!若换了我将军,发兵前就要上达天听,不准监军同去。就算去了,我也必在战前将之五花大绑,待凯旋时再送还圣上。你们觉得我意如何?”

一股秋风裹挟着秋雨扑进直棂窗,数面窗扇嘭嘭撞墙,几个书僮忙去关上。

众官员幕僚感觉到了韦皋隐而不发的怒意,忙深俯首称:“节度使英武!”

白监军拭汗赔笑:“英武,英武。”

“近来,我倒听了几句闲话。”韦皋端起茶盏,抿一口茶汤闲闲道:“有人说,白监军与我的几个将领,走得很近。”

白监军一愣,忽地站起,膝盖碰翻了朱漆几案,上面瓶花、茶盏当啷坠地。几位乐伎忙上前收拾扶起。

白监军似乎魂飞魄散,腿软地站不住,韦皋笑对薛涛道:“你去扶白监军一把,他代表的是天子威仪,怎能对我如此惧怕?”

薛涛应着,果然下阶走至白监军旁,扶住他的手肘。白监军忙避开她,稽首战战兢兢说:“下臣绝无,与蜀地将领绝无来往,且亦有数年未回长安面圣,下臣……”

韦皋打断道:“那便好,蜀地如此富丽,连我都不想走了,白监军难道不想终老于此吗?”说罢,立即叫琪奴厚赐金珠财帛。

白监军躬身领赐,心内又惊又惧,忙便告退。

他人还未踏出版门,就有一军官嗤笑道:“白监军,果然是白监军了。”

众人大笑,白监军臃肿虚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匆匆湮没在门外的飘萧秋雨里。

这时一位幕僚忖度再三,走出来躬身向韦皋道:“恭喜节度使。”

“哦?淮西失利,我有何喜?”韦皋微笑说。

那幕僚道:“此役之后,圣上年轻气盛时对藩镇的强硬手段,再也难以为继,我西川更可高枕无忧矣。”

韦皋只是微笑,薛涛立在一边,半懂不懂。她本以为世界可以截然分为黑与白,好与坏。忠君是好,谋逆是坏;一统是好,割据是坏。韦皋成就了蜀地的安宁与富庶,并向长安大量贡税,是忠良之臣的表现,可从他的微笑里,薛涛又分明看到了一丝对天子的轻蔑。

在这诧异和混沌中,她只明白了一点:韦皋向她展现出的真实世界,比她幻想的要复杂和锋利得多。

韦皋回头见她怔怔的,想起什么,忽问:“你可知罪?”

薛涛一惊,遂嘟嘴说:“我有何罪?”

韦皋好整以暇,慢慢念道:“‘王家山水图画中,意思都卢粉墨容。’”

“都卢”是蜀中口语,意为“不过”。从斛石山回来后,薛涛忽然想起王宰嗤笑她的事,便写了首诗讽刺他。大概诗意说王家山水只是纸上风光,而且画得也不过尔尔。当我登上真正的斛石山时,才发现千峰冠翠,才真是美景呀(比你画得好多了)!

王宰收到诗后,气得吹胡子瞪眼,即刻就驱车节度府和韦皋闹了一场。

薛涛听韦皋念她这诗,大概猜到,心中略忐忑,弄裙带道:“他先笑话婢子的。”

韦皋从鼻子里哼一声:“你太狂妄,那王宰是汾阳王的东床,我的座上客,蜀中第一水墨名家,你敢嘲笑人家画的不过尔尔?就为那句妇人女子没见过名山,你就‘今日忽登虚境望,步摇冠翠一千峰。’炫耀之情,嗤笑之情,溢于言表!”

薛涛愈发忐忑,谁知韦皋已忍不住喷笑出声。他因为爱才,容了王宰那厮多少傲慢,真做到宰相肚里能撑船。想想前日他那个跳脚的样子,韦皋又笑了。

底下幕僚本摸不清状况,见川主一笑,想想这小乐伎的作为,实在孩气,也都纷纷笑了。

薛涛才知道他是逗自己玩,便嘟嘴说:“王画家好小气,来跟节度使告状了吗?他先嗤笑于人,难道我就不该回击。”

韦皋笑着点头:“你很该。”又向幕僚们微笑道,“小妮子这点像我,孔子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甚以为是,所以向来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要知道,那些让人以德报怨的,不是伪君子,就是真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