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鲜红的雪并非从空中落下(第9/10页)

突击炮怎么还没来?我们左等右等,然后——太迟了!我们听见了迫击炮弹破空的呼啸,尽管炮弹的落点离我们稍有些距离,可尖啸的弹片四散飞溅,从我们头上不远处掠过。这种情况并未给我们造成太大的恐慌:我们曾经历过比这更为严重的状况。我甚至决定站起身来,这样便可以让双脚活动一下。接着,一发炮弹在我们对面的斜坡上炸开,我们甚至能看见弹片在雪地上嘶嘶飞过。一名士兵大叫着,我觉得左膝盖下传来一阵轻微的疼痛。他们召唤着我们组里的医护兵,此时,这位医护兵正在照料一名大腿处被弹片划伤、血流不止的伤员。这名伤员穿着蓝色的军装,是空军野战师里的一名二等兵,他所在的部队被打垮后,他和另外三个人加入到这支队伍里。

医护兵救治完那名伤员后,我让他帮着看看我觉得被弹片击中的地方。在我膝盖的正下方出现了一个小洞,约有一颗豌豆那么大。它并未给我造成太重的伤,我的腿也行动自如,但一股细细的血沿着胫骨流下,颜色几乎呈黑色。

医护兵为我敷了些药膏,“太糟糕了,”他几乎是带着歉意说道,耸了耸肩膀。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告诉我,很不幸,这个伤势无法让我获得离开前线回家的资格。我觉得失望——回家的希望破灭了。随即我又想到,人的情感和态度居然能变化得如此之快。就在几个星期前,我还梦想着荣耀和英雄主义,信心满满,可现在,这一切都已破灭。此刻,我渴望着能负上个Heimatschuss[2],对我来说,这似乎是体面地告别这片令人身心俱毁的环境的唯一办法,这样的话,我至少可以在后方休养几个星期,从而摆脱这个可怕的国家和她那严酷的冬天。

这种想法是不是怯懦的表现呢?在这里,我们仅凭血肉之躯便能阻挡住一场全面的雪崩吗?就靠这些充满了绝望和被冻死的恐惧,在冰冷的雪坑里瑟瑟发抖的士兵?每天早晨醒来后,他们都会感谢上天自己的骨头还没被冻僵,因为面对进攻中的敌人,他们仍需要它们带着自己逃至安全的地方。我并不认为这样一群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在没有适当的重武器的情况下,能在冬季的顿河和奇尔河上阻挡住俄国人。任何一个仅凭一处伤势便能逃离这一险境的人,真的可以说是上苍保佑了。

要是尽想着自己也可能加入这一“负伤回家”的行列是不现实的:这是个梦想!什么时候才会美梦成真?弹片和子弹的飞行轨迹并不会遵从普通士兵的意愿。弹片和子弹坚硬、滚热、危险,它们搜寻着隐藏在肮脏的衣物下的生命,试图通过狠狠的一击将其消灭。

风更大了,它嚎叫着穿过峡谷,在我们的雪坑周围旋转着。它卷起粉状的雪花扑在我们的脸上,融化在温暖的皮肤上。移动左腿时,我感到一阵牵引的疼痛,同时还有些轻微的肿胀感。

下午晚些时候,三辆突击炮赶到了。由于雪很大,他们想等等再发起进攻。但敌人却抢先动手了:对苏军来说,这种天气正适宜于进攻。等他们靠近了峡谷,我们才注意到他们。

突击炮使用了杀伤人员的高爆弹。我们对着雪花纷飞的雾霾盲目射击着。雪片不停地落在我们的脸上,迷糊了我们的双眼。随后,那些“鬼魂”消失了!我们几乎压制不住敌人的还击。

“这只是他们的一个侦察班,”属于中士圈子里的一名三等兵说道。他告诉我们,昨天早晨,敌人攻击了这里,一些阵亡士兵的尸体就倒在这里,已经被积雪覆盖了。

随后,我们听见侧翼传来了一阵交火声。三辆突击炮奉命返回集体农场。事态会如何发展呢?我们待在自己的雪坑里等待着。我再次想站起身来,但却发现自己无法做到——就好像我长了条木腿。左膝盖完全僵硬了,要是敌人在此刻发起进攻,恐怕我就完了。我无法行走,更别说奔跑了。天哪!我焦急地呼叫着医护兵。他轻轻地敲着我的膝盖,它已经肿得像个气球。膝盖处的皮肤绷得紧紧的,仿佛用涂料涂抹过那样,呈深蓝色。

“大出血,”医护兵说道。膝盖下的小洞导致小腿处大量出血,药膏封住洞口后,血液无法流出,在小腿内淤积起来。

“我对此无能为力。你这条腿应该上石膏,让它无法动弹。但在下奇尔斯卡亚的医护人员给你的腿打上石膏前,你最好先让医生看看你的伤势,否则很容易造成败血症。”

下奇尔斯卡亚?

“我怎么才能赶到那里呢?”我问道,我既觉得惊讶,也为自己或许能离开这个烂摊子而感到高兴。

医护兵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

“可我没办法行走,”我忽然感到一阵紧张,每当焦虑感出现时,我总有这样的感觉。

“我知道,”医护兵点点头,“还有个二等兵也负了伤,我想让他搭乘突击炮回去,但他们的车子里放不下一具担架。”

该死!现在,我得到了一个离开这里的机会,可我却走不掉。还有什么比这更倒霉的吗?但我随即又得到了一线希望,医护兵返了回来,告诉我说,今晚我们将待在峡谷里,并会获得补给。然后,我们应该会跟着补给卡车返回集体农场。至于补给车辆何时到来,他不知道。我们只能等待。

好吧,这意味着什么呢?要等多久?两个小时还是三个小时?这真的无关紧要,因为我知道,我很快就将踏上通往安全之处的路途。但我现在还没有到达那里!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左思右想。我无法相信自己能离开这里——离开这片白雪皑皑的草原,它对任何人都不抱同情,它只会加剧我对负伤或被冻死的恐惧。但接下来敌人的进攻——这是我们无法抵挡的——将改变一切。我无法行走,我将不得不留在这个糟糕的雪坑里等着结局的到来。我只能祈祷这种情况不会发生。

上帝肯定听见了我的祈祷,因为补给卡车比预想的来得早些。他们还带来了命令,让我们这支队伍立即出发,据报告,敌人已经突破了集体农场的侧翼防御阵地。卡车司机急着回去。瓦利亚斯和格罗梅尔把我扶上了车,那位二等兵的三个朋友也帮着他上了车。我们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背靠着车厢的侧板。那位二等兵疼得很厉害,他呻吟着向他的几个朋友告别。

一想到格罗梅尔和瓦利亚斯还将继续留在这里,离开的兴奋感大打折扣。我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些东西,越来越强烈,我的眼睛潮湿了。此刻的情形就像是我抛弃了他们。身处这些陌生的士兵中,我们三个亲如兄弟。我们在一起同甘共苦,尽己所能地相互帮助。他们向我挥手道别时,格罗梅尔用手臂擦着眼睛,瓦利亚斯则试图以夸张的情绪来掩饰自己的情感,他大胆地宣布:“别忘记向蒂沃利的金发女招待打个招呼,告诉她,我很快会到那儿安排跟她的约会的。”我强迫自己笑着,并向他保证,我会告诉她的。随后,卡车驶入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