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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在城内闲逛,突然看到了一个拾荒匠的板车上有一块翰墨轩的牌匾,只是那个翰字已被炸脱半边,我问拾荒匠这块匾是从哪里弄到的,那老头看到我穿着军服,心虚几分,忙说,捡的呗!我问拾荒匠翰墨轩在哪里,那老头很殷勤地说开了,以前是在福顺路边,是一个满族亲王的私生子开的书画店,给炸得不见影儿,这半块牌匾还是在街对面的烂瓦中捡到的,长官要有兴趣,就送给你。老头是怕我找他的麻烦,急忙取下来。我摇头走了,老头站在原地,半天不敢离开。
福顺路那一带的房子只剩下一些断墙,还有大火烧过的痕迹。有几个小孩在烂砖中翻找东西,一个孩子手里拿了一支毛笔,我问他知道赵兴中不?小孩警觉地看着我,问我是谁,我说,我认识赵兴中,跟他在一个部队。小孩的脸上马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情,他急切地问:叔叔,我爸还活着?我问,你是赵兴中的儿子?他点头,我说,赵兴中哪有这么小的儿子?小孩说,我妈三十八岁才生下我,我有两个姐姐,一个病死了,一个嫁到沈阳去了。我爸真的活着,他们说他死了,我不相信!孩子的眼神里饱含着渴望,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他,孩子也许察觉了我脸上的表情,瘦小的脸上慢慢退去了那一丝期盼,又凝重起来。他说,这么说,他真的死了?我点头。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他竭力忍住悲伤,又问,他怎么死的?我说,他是被炸死的。孩子终于控制不住了,他的眼泪直往下掉,发出呜呜的哭声。但他马上又问,他的尸体在哪儿,我妈一直想找到他的尸体。我告诉他,埋在大坑里。孩子一屁股坐在一块倒塌的土坯上,脸埋在膝盖上,双肩一直抖个不停,过了一会儿,我拿起他的手,把十块银元放在小手心里,我说,是你爸叫我转交给你们的,你爸爸要你读书识字,还要你照顾好奶奶和母亲。小孩的眼泪再次掉下来了,奶奶那些天饿死了。我的心里也不好受,便叫孩子照顾好母亲,孩子点头答应。我离开时,孩子一直站在那里,一只手攥着银元,一只手拿着毛笔。
两天后,我把赵兴中的遗物收拾起来,一件白布对襟衫,一条棉裤和一根洗脸用的毛巾。再次来到福顺路口,期望能见到赵兴中的儿子,我向其他孩子打听,有一个孩子说,他们走了,到沈阳投靠姐姐去了。
战事在其他地方展开,原平平静了一段时间。夜里,我又听见蟋蟀的叫声了。这些小虫躲在断墙或野草中,节令一到,便自顾鸣叫,这让我徒生感叹,人还不如自由自在的虫子。
那年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们却再次掉进解放军的口袋,再次做了俘虏。那是一个酷热的天气,一连二十多天没有下雨,树叶上沉积着厚厚的灰尘,连植物都显得灰头土脑。阳光像一层蒸汽,把房屋和树木都罩在光雾里,远看就像虚幻的海市蜃楼。在这层光雾里行进的队伍,也影影绰绰的,如同幕布上移动的幻影。
团长江尚怀走在前面,脱下军帽,徒然地用帽子扇风,脸上汗水牵成几条线,帽沿下的头发已湿透。这张脸过于白净,留着几根可笑的长胡子,假如把那几根胡子刮掉的话,看上去就像一个中年妇女。每次团长向我们发布命令时,我都会看着他的胡子,用力忍住笑。江尚怀为什么带我们出来,我不得而知。当我们快走到一个小镇时,我听见江尚怀叫郑廷卫派人去侦察,他说,好好查看,究竟有没有解放军。郑廷卫带了十多个人骑马奔向前面,过了不久回来向他报告,前面的小镇在逢场,农民正忙着交易,没有发现解放军的影子。江尚怀脸上的表情顿时松弛下来,他抹了一把汗,说,弟兄们,到镇上去休息,弄点水喝,也找点吃的,这该死的太阳快把人烤化了!这些又饥又饿的士兵振作精神向小镇走去。
集市上的人群仿佛一点也不知道战争,打饼子卖麻花煮面条的小饭馆里有三三两两的食客,卖鸡蛋卖油盐的人干着各自的营生,一个算命看相写字的先生坐在又脏又黑的大伞下,眼睛藏在反光的黑镜片后面。摆茶水摊的老太婆坐在一排杯子后面,用一把扇子赶着飞来飞去的苍蝇。江尚怀第一个扑到茶水摊前,一连喝下三杯凉茶之后,便带着几个军官直扑酒馆楼座雅间。国军分散到各店铺里去吃饭,有的坐在阴凉处等待饼子或凉面,还有的去买烟买酒。蒋国全在面馆里等着老板煮臊子面。我买了一些烟叶回来,见面条煮好,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一碗面刚吃到一半时,我突然看到那个算命先生一把摘下眼镜,镜片对着阳光,不停地闪着光斑。我觉得那老先生居然像个顽童,玩起这种低级把戏,便指给蒋国全看,蒋国全呵呵地傻笑,大声叫,照过来,往这边照。老先生将镜片的反光对过来的同时,突然掏出了手枪,对天开了两枪,吓得蒋国全急忙钻到桌子下面,小镇上枪声大作,那些商铺里跑出一群一群的解放军。算命先生一把扯脱脸上的假胡子,带着一帮人直奔团长江尚怀喝酒的楼座去了。刚才还在给我们煮饭的伙计突然从面柜里拿出一把枪对着我们,端面的女人冲到后面拉开木门,二十多个持枪的解放军跑到店里,大叫:不许动,缴枪不杀!把我们往外押时,我看见街上有一些国军在逃跑,街房里便有人开枪射击,国军的尸体散落在集镇上,刚才还在交易的人群瞬间不见踪影。从酒楼里被押解出来的江尚怀气得几根长胡子也在抖动,他对那个算命先生模样的人说,这也叫打仗,简直是打劫!算命先生哈哈大笑,说,江团长,古人言兵不厌诈,打仗哪有定法,得胜便是最高目的。现在,你输我赢,你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江尚怀狠狠地看了一眼郑廷卫,那意思是你既在算命又在侦察,难道就没料到解放军会有这一招?郑廷卫沮丧地低着头,不敢面对江尚怀的目光。算命先生示意身边押解俘虏的解放军,其中一个大吼一声:快走!江尚怀只好跟着解放军走了。
俘虏营房在镇上的小学校,这是一个小四合院,中间有一个天井,天井里还有两棵大松树。为了管理方便,我们进来的当天晚上,松树被砍掉了。我们睡在谷草搭成的地铺上,屋里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土墙上还有学生们画下的歪歪扭扭的人头像,以及墨汁留下的痕迹,最醒目的便是大大小小的弹孔,使这些墙看上去就像蜂窝,血迹残留在弹孔间,已经变得暗红甚至发黑了。窗子用木板钉住了,屋里的光线很暗。我们的地铺间是原来的教室,一间房里密密麻麻地住着二三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