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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每天都坐在天井里学习。算命先生现在穿着解放军制服,每天温文尔雅地坐在讲台上,面带微笑地听着部下给我们念那些没完没了的学习材料。这位解放军连长名叫魏启盛,未损一兵一卒就瓦解了国军一个团,从此声名大震。他被擢升为团长,并接受了新的任务。这个任务便是把俘虏们头脑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统统扫除干净,用共产主义思想武装一支崭新的队伍,使他们明白不是国民党而是共产党才能解放全中国,让包括国军士兵在内的穷苦人民能够有饭吃有衣穿有田种。
魏启盛说,过去你们替蒋介石卖命,有什么好处呢?国家安定的时候,你们依然没田种,要到地主家去租地,受他们的剥削和压迫。假如这场战争蒋介石打赢了,你们依然要回家去,永远无法改变被压迫被剥削的命运。但是,解放区不是这样的,那里地主被打倒了,土豪劣绅被镇压了,土地回到人民手中,人民再也不受压迫受剥削了。这样的好事,蒋介石能做到吗?不能,万万不能!因为他代表的是大资本家、大地主的利益,不是我们穷苦大众的利益。只有毛主席、共产党能做到,为什么呢?因为共产党是工人、农民的党,是替穷苦人民谋福利的党。你们是穷苦人民的一员,为什么要去为那些大资本家、大地主们打仗送命呢?你们应该同人民解放军站在一起,解放全中国,你们就能过上有田有地的好日子!
蒋国全举手问,长官,我们能吃上白面馒头吗?魏启盛呵呵笑着,把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到时候你分上好田好地,还愁吃不上白面馒头!又将目光转向大家,我们的目标是,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到共产主义实现的那一天,岂止是白面馒头,大鱼大肉由着你们,想吃多少就有多少!我举手问魏团长,我们可以回家吗?魏团长又笑了,说,那时候天下太平了,你想打仗都没机会啰!魏启盛正被自己的幸福图景激荡着,他显然没明白我的意思,但我又不敢再问。坐在我身边的李喜田和黎至孝互相嘀咕,黎至孝怂恿李喜田,一个劲催他,问嘛问嘛,李喜田推脱不过,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魏启盛从讲台上走下来,躬身和蔼地问:小同志,你想问啥子嘛?李喜田站起来,脸上漾起羞涩的红潮,他显然不敢当着这么多人说话,声音结结巴巴:我想问,到时候能不能那个……那个……大家都笑,李喜田的脸红到了耳根,忙拉黎至孝说,你说嘛,你叫我问的。黎至孝站起来说,长官……他想问,能不能娶媳妇?魏启盛一扬头,笑声爽朗,有田种有饭吃还愁娶不上媳妇?俘虏们都笑了,只有江尚怀一本正经地坐着,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正午的阳光,从天井上直射下来,照耀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上。俘虏们被魏团长的讲话弄得很兴奋,一个接一个地提问,而魏启盛似乎从不厌倦,他的笑容伴随着眼镜片的反光传到每一个角落,仿佛那笑容带着光芒一样的穿透力。郑廷卫终于站起来问道:那时候,人们能活到多大岁数呢,难道都是长命百岁?他们都不害怕死吗?魏启盛说,古人有诗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共产党员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是死得很有价值。郑廷卫又问,长官,死后有天堂吗,或者人能转世吗?魏启盛的眉头皱紧了,显出一丝不耐烦的情绪。我们是无神论者,不管人死后能否进入天堂,或转世成神,世上没有神仙皇帝也没有救世主,我们要靠工农大众的力量,当然也包括你们,推翻旧世界,建立社会主义的新世界,建设一个人间的天堂!
江尚怀终于站起来,用他的大脸环视周围,仿佛这些人仍然是他的部下,然后把目光转向魏启盛说:难道共产党人就不讲仁义礼智信了?假如我们背叛了国军,我们不是成了长反骨的魏延吗?魏启盛见江尚怀问话挑战,用一根指头把眼镜往上戳了一下,这才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说,社会主义是人类历史上的新鲜事物。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国军兄弟弃暗投明,选择正确的人生道路,怎么能跟封建时代的魏延相比呢?江尚怀还站着,并没被魏启盛的话所打动,魏启盛又补充道,当然,有人思想上一时转不过弯,还想不通,这是可以理解的。等几天我们会安排大家到解放区农村走一走,看一看。
两天以后,江尚怀、郑廷卫不见了,有人说被押送到军官改造所去了,同他们一起走的还有连以上的军官。士兵们突然觉得无所适从,长官一走,他们便有些惶恐。魏启盛每天带着炊事员亲自给大家发馒头,这让俘虏们很感动。蒋国全说,人家当这么大的官,还来给我们送饭。李喜田和黎至孝一见着魏启盛就敬礼,魏启盛一边还礼,一边拍着两位的肩膀说,要争取早当积极分子啊!他们一起回答:是,请长官放心!
李喜田很快就成了积极分子,他一见魏启盛就要把手附在他的耳朵边说话,他越说得小声就越要引起大家的怀疑。李喜田毫不掩饰他跟解放军首长套近乎。他总是一声不响地把房间里的事情写在一张小纸上递给站岗的解放军,甚至连蒋国全夸赞馒头好吃,汤里有了肉和油水,黎至孝说社会主义也让男人娶媳妇,共产党员也会放臭屁这类的话也传到了魏启盛那里。魏启盛在又一次讲课中引用了这些话,并说他对这类冷嘲热讽毫不在乎,因为他关心的是大势,眼下我们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向蒋家王朝发动沉重的打击,到时候你们就知道蒋介石连放臭屁的资格也没有了。你们这些俘虏回去被枪毙,只有共产党仁至义尽,还收留你们。再有散布反动言论者,也将同国民党反动派一样的下场!魏启盛的眼镜片闪着金属般的寒光,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举起白净的右手,轻巧地做了一个杀头的姿势。
黎至孝顽强地克制了内心对李喜田的恼怒,他无法阻挡李喜田的密报纸片,只好整天闭着嘴不再轻易说话,他像猫一样警惕着每一个人。有一天,他看见蒋国全同李喜田放风时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就对我说,梁草,你的老乡也当上积极分子了。我呵呵一笑,啥叫积极分子?黎至孝吐了一口唾沫小声说,瓜娃子!我仍然呵呵笑着,黎至孝反而没有言语了。
黎至孝对李喜田的仇恨很快便得到了大家的共鸣,不再对李喜田的革命举动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黎至孝有一天半夜趁李喜田熟睡时把他的裤子扔进尿桶,又在他的鞋子里撒了一泡尿。李喜田第二天一早无法起床出早操,被站岗的解放军误认为睡懒觉遭到训斥。听见李喜田挨训,很多人心中都出了一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