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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团长那紧张的神色看,这次是有大事发生了。我对蒋国全说,可能又要打仗了。蒋国全说,跟谁打呀?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天明时雨停了,但路仍然滑得很。我们从背包里取出干衣服换上,又多穿了一些衣服,仍然冷得直哆嗦。到了一个村庄稠密的地方,团长命令就地架锅煮饭,我们各自摸到老乡家的房檐下和衣倒下打盹。老乡端上热稀饭,我们三口两口喝下去,身子渐渐暖和起来。有的士兵甚至还没来得及把饭吃完,便听见上路的吆喝。团长又骑马飞奔着大喊:快点,不许掉队!

一连七天,我们只能每两个钟头休息十分钟,其余的时间不分白天黑夜一直走个不停。团长的马鞭换成了手枪,王耀义朝天放着枪说,掉队者,杀!

我们脚上的血泡马上又被新的血泡覆盖,挤掉血泡的地方很快便感染化脓。许多人走掉了鞋子光着脚小跑,见到老乡或者走到有人家的地方便想方设法弄一双鞋子穿上,拿枪抢劫常有发生。团长无暇过问军纪这类小事,一直挥舞着他的手枪,叫喊:掉队者,杀!

蒋国全说,剃胡子以后团长似乎变了一个人。周少智说,当兵越来越不好混了。周少智的右脚踝扭了,肿得像包子一样,每走一步都咬着牙齿,我和蒋国全便轮流架着他走。

夜里我们打着火把恍恍惚惚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瞌睡,有时撞在别人身上,也有打瞌睡丢掉了火把,引起小小的山火,士兵们不得不强打精神,投入扑火,有的因此而被烧伤。有一天晚上,我走着便一头跌倒,什么也不知道了。我被一声枪响惊醒,看见团长在马上举着枪对着我,周少智一下跪在团长面前说,长官,梁草发羊癫风了。团长的手电照在我的脸上,团长说,早不发迟不发,偏偏在这会儿发作,再不起来,老子一枪毙了你!

过了一会,团长再来时,我已清醒过来。我双脚一伸,急忙站起来说,报告团长,我从小就有这个怪病。团长放下枪说,你也是老兵了,赶快起来。走!再不走,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

我全身酸疼,骨头骨节都疼,我觉得自己快散架了。星星在摇晃,黑黝黝的山峦东倒西歪地扑过来,灯光和火把重重叠叠,我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蒋国全跟周少智走在后面,我说,蒋哥,这会儿要从这山崖摔下去我便解脱了!蒋国全说,别想那么多,要想就想你妈吧,我心里一直想着我媳妇呢,想着她我就不想死了。这一招还真管用,我就开始想春花,一想到春花就轻松一些了。

深夜终于传来原地休息的命令。我们一屁股坐在路上,两腿一伸便倒在山坡上。天蓝得没有一丝纤尘,星星仿佛像淡紫的葡萄高高低低地挂在空中。士兵们横七竖八倒卧在山坡上,像一些乱石头。变成一块石头多好,一直待在那里,没有人指挥你,命令你,驱赶你。我们这样被驱赶着,究竟要走到哪里?静谧的夜空下,只听到一片酣声、叹气和咳嗽,我也很快睡去。那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船形的山上修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庙里传来柔和的音乐一个白发老者慈祥的声音:众生皆苦,万事唯有忍耐吧!

当晨光初现,鸟儿啼鸣的时候,团长又快马催促我们上路。

这样走到第七天,周少智出事了。那时我和蒋国全都无力顾他,他便远远地掉在队伍后面。王耀义已经催得不耐烦了,他说部队必须在九天之内赶到有火车的地方。这么婆婆妈妈地走下去,半个月也赶不到。团长想拿周少智杀一儆百,在他举枪的那一瞬间,周少智从山崖上跳下去了。

那时候,我们正在两省交界的一处高山上。我们都听见了枪声。一个黑影像乌鸦一样落下去了。山崖下盛开着白色的或淡黄色的野菊花,还有淡红的野棉花,苦涩的香味在微风里飘得很远。周少智像一只惊恐不安的鸟,落在野花盛开的杂草中。团长命令一班的士兵往下射击,他们端着枪没动,团长便用枪对着一位年轻的班长,团长说,再不开枪,老子先打死你!那位班长的枪响了,一排子弹落在黑影坠下的地方,密集的子弹将花瓣打得四处翻飞。团长策马奔向队伍的前面,大声说,掉队者,格杀勿论!

蒋国全小声说,团长已经疯了。我说,兴许他装死躲过这一劫了。蒋国全说,也有可能真被打死了。团长的威慑很有效,士兵们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赶路,生怕掉队似的。也有的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死去了。夜里睡觉时,又有的趁黑逃走了。团长便恼火地叫晚上站岗的加强警戒,逃跑者,格杀勿论!

每一个人脸上都忧心忡忡,不知道这样荒唐的急行军是什么缘由。直到第九天夜里,我们终于听见了火车的叫声,团长脸上才现出了轻松的表情。他叫部下清理人数,发现少了两个班的人,团长恼怒地打了报告者两个耳光,那人委屈地申辩,人都累死了,我有啥子办法?

清理队伍时,我们互相打量身边的人,有的穿着草鞋,还有的一只脚穿鞋一只脚光着,衣服上也是有一块没一搭的,脸上的胡子比野草还长。那样子哪像一支部队,完全是难民!

我们在一个小站用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了火车,第一件事便是睡。蒋国全说,哪怕火车把我拉到阎王那里,我也要美美地先睡上一觉。

睡了一天之后,我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晕车。透过窗玻璃看到的尽是陌生的地方,荒草从铁轨边一直延伸到远方,田间只能看到很少的人在劳作,铁路两旁不时能看到回家的人流。火车进站时,站台上是黑压压的人群。我听见大家都在互相打听要去哪里,但没有人知道。火车上的厕所太拥挤,士兵们拉开裤子从两个车箱之间的缝隙往外撒尿。很多人这时才脱开鞋子,小心翼翼地清理脚上的血泡。我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把线袜和血泡分开,蒋国全说他没那个细致工夫,咬着牙一把脱掉了袜子,两边脚底上都是猩红的肉层,肉皮粘到袜上被扯掉了。

这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些军医,又送了一些药来敷在伤口上。几天之后,结了一层新痂,伤口便长好了。

火车停下来时,有人叫下车,我们到了武汉。汽车把我们载到船上,拉到一处靠山的营房,休整了十天。之后,又叫我们乘上火车,有人说我们到了上海。火车在站台上停了两个小时,不准我们下车。根据火车来往的频率判断,这是一个大站。两小时之后,火车向另一个方向开去。这次火车把我们拉进山里。在一个小站下火车后,我们问一个老乡,这是哪里?那人说,问你们的长官。这时候团长又喊紧急行军,走了两天之后,团长长吁了一口气,终于按命令到达指定地方了!直到第二天,战斗打响之后,我们才知道跟共产党的部队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