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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八月,是每一个中国人都不应该忘记的日子。8月15日,士兵们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在收音机巨大的噪声中,我隐隐约约地听见蒋委员长沙哑的嗓音最后说,希望这是世界上最后的战争!士兵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兴奋弄得昏头转向,大呼小叫着把帽子或衣物抛向空中,许多人脸上是笑容,嘴里发出的却是号哭,泪水长流、表情怪诞、疯疯癫癫。我看见团长的泪水顺着胡子直往下淌,蒋国全和周少智抱成一团。我默默地掏出父亲的烟袋,双手抖索得半天无法搓齐一小团烟丝,最后终于搓好了放进烟锅里,刚点燃吸了两口,再吸时才看见泪水淋湿了烟丝。
因为敌人很近,长官仍然命令士兵们各就各位。我们躺在掩体里,脑袋还是幸福的虚空,很久没有明白广播里那些话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战争是怎么开始的,又怎么莫名其妙地一下就结束了?敌人就在河对面,河水上的那层水雾依然如梦如幻,这消息就像那水雾一样极不真实。
蒋国全说他第一次听到本家那个大得不得了的长官的声音,,像个鸭嗓子那样难听!周少智说,人家的嗓子难听,说的话可是天大的事。我问,委员长是咋个晓得这个消息的?蒋国全说,梁草包,委员长肯定是第一个晓得消息的人。我还是不懂,难道是日本人的委员长亲自对他说的,就像战场上日本兵举手表示投降?蒋国全说,鬼子的头儿不叫委员长,叫天皇,皇帝老倌还坐在宝座上。我们的皇帝都被推翻了,我们只有姓蒋的委员长,没有皇帝,人家才敢来打我们。你想,自古中国哪能没有皇帝,皇帝老倌被推翻了,天下还不大乱!我说,你还是没听懂我说的问题。周少智插嘴,要叫他们的天皇也举手投降,那才叫痛快!蒋国全做出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轻蔑地一咧嘴,人家住在皇宫里,你打到日本去抓他?周少智操起枪拉动扳机,我还真想一枪毙了他才解恨!我说,那皇帝也真是个大浑球,现在投降了,难道还有脸再当皇帝?蒋国全说,那是人家的事情,我们呢?周少智说,这么说,我们就要回家了,我们再也不打仗了?一句话说到每个人的心头,几个战友凑过来问:真的,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有人在周少智头上拍了一巴掌,周少智也来了火气,说,老子也是瞎猜嘛,你凭什么打人?兴奋让每一个人都变得和颜悦色,那人赶紧给周少智道歉说,托兄弟吉言,我们也是太想回家了!
直到这时我们才清楚日本投降这则天大的好消息对每一个士兵意味着什么!战争就要结束了,我们很快就会回家了!和平对我们来说,就是回到故土同亲人一起安享日常生活,再也不用这样在死亡的阴霾中挨过一分一秒了!回家,回家,战争结束就意味着家庭的温馨重新降临。说起回家,掩体里的欢乐便有了具体内容,大家一脸灿烂。蒋国全说,他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媳妇补坐一次婚轿。他说,结婚那天新媳妇走了二十里山路,又气又急还扭了脚踝,肿得像包子似的,夜里老是揉脚让他又气又急,只得答应她一定要让她坐一次轿子。蒋国全说,他要用大红的绸缎装饰婚轿,要是老婆给他生了儿子,他要亲自去抬轿子,把老婆儿子从娘家隆重地接回来。蒋国全说,老子一定要让老婆风光一次,女人一生就那一次风光,都让可恶的战争给搅和了。蒋国全说,老子做新郎时也很窝囊,回家后也要在家乡显摆一次。周少智说,有脾气就再纳一房小的,要新就新到底。蒋国全说,老子那山沟里就两个地主和一个保长娶了二房,其他的男人能娶个老婆,白天下地夜里暖床已经很不错了。我老婆还是我家里卖了两亩田的稻谷才买来的,再娶就要喝西北风了。周少智说,那你要把老婆用够,让她至少给你生他十个八个,老来也好享福嘛!蒋国全说,你娃是咸老婆子淡操心,你当兵这么多年混了个啥?周少智说,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我回家呀,也要花点礼金找个年轻漂亮的女娃子。蒋国全咧嘴,一脸不屑的样子说,能找个寡妇倒插门,也算你的福分了!周少智涨红脸说,老子这些年都把银饷攒着呢,不说一个,就是三四个黄花闺女,我也买得起!
我只能想春花,她现在是我的嫂子了,梁勤对她肯定好,不知有儿子没有,我能领养她的儿子做干儿子吗?当然,我也可以重新找一个女人来结婚。她会是什么样子呢,想来想去还是春花的样子。一会儿又想到白桂了,想到她我的身体就被唤醒了。白桂斜依在一盏红纸罩住的马灯下,脸上飘着一层红色的光影,慈祥的眼光敛住了内心深深的忧伤。她引领我进入一片纵深的地域,我信马由缰、策马飞奔。我点燃烟袋,白桂在轻烟中反复呈现。不知怎么,我想完春花后,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白桂,春花让人心痛,而白桂让人怜惜。我无法区分我对白桂究竟是感情还是欲念,但我一直无法忘记她,后来我遇见过很多妓女,却没有一个有白桂那样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蒋国全问我将来咋办,我说,托梁瞎子的婆娘再说一门亲事,我要在安家山下好好建一个家。如果可能的话,我要在老家旁边再修一栋房子,房后栽竹林,房前植果树,用蔷薇做篱笆。回到老家,你要到我家来做客呀,不要围着老婆娃儿便忘了战友。蒋国全说,梁老弟说到哪里去了,我给老婆置办婚轿时,一定要喊人来请你到我家喝喜酒啰!我说,这样的好事,我一定来喝个大醉!
一开始知道胜利的消息时,我们还有所节制,没有举行大规模的庆祝,主要是顾及降军的心理反应。雾散落在敌人的对岸,也散落在我们的阵地,似乎掩盖着失败也遮掩了胜利。浅浅的一水之间,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我们隐约听见喝酒狂嚎和痛哭的声音。一连几夜,那边都没有灯光,死寂中有酒鬼的呼喊,也有零星的枪声。那种压抑隔河也能感觉到。有一天中午,在酷烈的太阳下,我们看见有一个男人对着河边脱光了上衣,遥对东方三拜之后,举刀刺进了自己的腹部。又有几个男人同时举枪自杀,号叫和痛哭引发成群体事件。还有人对着河水射击。我觉得那些人快要疯了,夜夜都听到对岸的号叫。地堡里、山洞中、住房里,往往一两声号叫便引出一连串回应,汇成一股疯狂的浊流,震动群山。团长便叫我们狂笑,团长带头狂笑。为了增加我们的声势,部队还专门运来了鞭炮和烟花,对着沐水河去放。烟花炫耀着我们的胜利,在夜空中绽放。烟花放完之后,团长指挥我们敲碗、敲盆、敲门板,敲一切可以壮大声势的东西,然后放开喉咙呼啸,尽情地狂笑。团长把这作为一场特殊的战斗,命令每一个士兵狂笑,直笑得声嘶力竭、面部僵直、牙齿脱落也没有停止。当场便笑死了两个伤兵。一个脑部受伤的士兵,笑得七窍流血,倒地而亡。另一个胸部受伤的士兵狂笑了一个小时后,突然胸膛爆裂,血像喷泉一样往外涌,他已经无法停止大笑,身上的肌肉就像传送带上的机器一样继续运转,血柱喷射着欢呼这场史无前例的胜利,直到血液流尽,他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大笑的表情,仿佛欢呼自己走进极乐世界,永享胜利与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