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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完了,又拍着怀里的三娃,仍旧望着月亮唱:
月亮光光,
芝麻地头烧香。
烧死麻大姐,
气死幺姑娘。
幺姑娘,不要哭,
买个娃娃打鼓鼓。
鼓鼓叫唤,
买个灯盏。
灯盏漏油,
买个枕头。
枕头开花,
接个干妈。
干妈脚大,
打个圣卦。
干妈脚小,
二龙抢宝,
抢到就开跑。
很多时候,我觉得母亲不是在唱歌,倒好像是在说歌。她的嘴巴哼哼唧唧的,调子也是自己临时随意发挥,调子时而又长又高,时而低沉得像自言自语,有时又戛然而止。母亲在月下唱歌的时候,完全变了一个人,平常老实沉郁的母亲,这时候显得悠远又缥缈,像在蓝色月光中出没的仙女。
有时,母亲会说:你看那月亮上的阴影,像一棵桂花树。听说,月宫里住着一位名叫嫦娥的仙女,而那个仙女的男人叫吴刚。母亲会把吴刚说成会挑水、砍柴的男人;而嫦娥,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人,她织的布像月光一样又白又长。
妈,你找梁幺妈帮忙,等我长大了,要找嫦娥一样能织布的女人,我就有衣裳穿了!
妈,嫦娥会煮饭吗?她会炒香喷喷的回锅肉吗?
梁勤和我问母亲,母亲便笑,笑得东倒西歪的样子,然后说,男人呀,从小就是馋嘴猫,一个想穿衣裳,一个想吃回锅肉;等你们长大有出息了,还愁找不到女人,还愁吃不上回锅肉?该念书时要念书,该种地时要种地,人要勤快不能懒,到时候啦,该有的就会有啰!
母亲说这话时,只注意了安家山那一片天。她看不到安家山之外还有更大的一片天,而这一片天下的风吹草动都会波及到安家山。她当然不会想到,她的儿子会在一阵飙风中变成一缕飘蓬,任意南北西东。她也不会想到,这时远在异国的土地上,她的儿子衔着一根草,痴痴地看着月亮,回想童年的情景。
后来,我在书上看到一位联合国军指挥官曾经也同我一样望着月亮发呆。只不过他琢磨的月亮不是我琢磨的月亮。他苦苦地思索中国军队为什么选择夜晚行动,而且是在有着月光的夜晚。他不能眼见着每一个月色迷蒙的夜晚都上演联合国军的死亡噩梦。后来,这位将军茅塞顿开。他终于琢磨到了中国志愿军喜欢在月夜行动的秘密。战争,就像两个人的肚皮官司,一个人不知道另一个人腹中的秘密。假如,每一个人腹中的秘密都向对方敞亮时,冲突是否就会化解呢?
回到战场后,便转入了阵地战。月夜的突袭结束了。我们必须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部队挖筑坑道,一整座山上都布满了弯弯曲曲的地下通道,在这些山间,像密布的蚁洞,藏满了蚂蚁一样的军队。敌人的飞机大炮一来,我们就躲进去,听见外面的爆炸声,我们屏住呼吸,心里有一种鬼子奈何不得的窃喜。从洞里钻出来,看见满山的树被斩断,草木在燃烧,到处是呛人的烟雾。炮弹密密麻麻倾泻在山坡上,整个山坡像被翻耕过一样,每一块土都化为齑粉,伸手插进去抓一把土起来,就能看到弹壳或弹片。人作孽,地遭殃,飞鸟和蚂蚁也在劫难逃。
有一天我们挖到一堆白骨。从白骨外面的衣服看,是朝鲜群众的土布服装。有的头盖骨破损,有的腿骨斩断,还有的没有手臂。白骨堆里,还有弹壳和一把匕首。匕首留着日本文字。显然是日本军队侵占朝鲜时杀害的朝鲜同胞的遗体。我们站在白骨前,想起几年前日军在中国的暴行,便义愤填膺。朝鲜人和中国人,有着共同的痛。
我们把那一堆白骨埋在一个大树桩下,一齐默哀。哀毕,刘兴华说,同志们都看见了,朝鲜人民跟中国人民一样,过去受日本帝国主义的蹂躏,今天又受美帝国主义的践踏。假如美帝国主义打到中国去,我们的同胞也会遭受朝鲜同胞一样国破家亡的命运!我们一定要打败美帝国主义,保卫新生的红色政权,保卫祖国,保卫家乡!
刘兴华的话音刚落,李梓富带领大家举起拳头高喊:打倒美帝,保卫祖国,保卫家乡!
我们的坑道沿着山弯一直通向山顶。那座山叫秃岩岭。秃岩岭是那一带并不起眼的山头,既不高拔,也没什么特别的战略优势,双方争夺最激烈的是离秃岩岭仅几公里的雄鸡岭。由于与雄鸡岭相距不远,秃岩岭的战斗进行得也相当激烈。二十多天里,秃岩岭就被反复争夺过十多次。我们连的人,已拼到了最后十一个人。那些天,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缺水。那是夏天,没有雪,炒面要咽下去,只能和着口水,一点一点哽咽下去。每个人的嘴唇都像干焦的土皮,一揭就要揭掉一层。眼睛一闭,就梦见家乡的清泉,喊叫着“水,水”,扑过去时又醒来,用火辣辣的舌头舔一舔开裂的嘴唇,整个身子就像烈日下的干柴一点火星就会燃烧。
有一天,通讯员来送信时,带来了两个苹果。他把苹果递到江永红手上。江永红被敌机的弹片砍掉手臂,还没来得及运走。断臂用衣服撕成布条包扎着。由于失血过多,他昏迷,嘴里念叨着“水,水,水”。通讯员把苹果递到江永红手上,江永红没有知觉,仍在念叨,水,水。通讯员咬了一口苹果,嚼碎,然后对着江永红的嘴吐到他嘴里,江永红慢慢嚼着,咽下去,突然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围在他身旁的人。当通讯员再一次试图喂他时,他闭紧嘴巴,歪到一边,说,大家,都吃一口。苹果递到李梓富手上,李梓富看了一眼,默默地递到我手上,我也默默地看了一眼,递给王大为;王大为又递给张万海……转了一圈,苹果重新回到李梓富手上,李梓富通红的眼睛里涌出了两行泪水,滚落在苹果上。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同志们,大家都吃一口吧,不然,苹果会坏的。李梓富尖着牙,咬了一小口,在嘴里慢慢嚼着,就递给了我,我也不忍心多吃,也咬了一小口,递给王大为……十多个人只咬掉半个苹果。大家都看着躺在坑道里的江永红。半个苹果又一次回到李梓富手上,李梓富走到江永红身旁,蹲下去说,兄弟,我命令你,把剩下的苹果吃下去……这是我们连仅剩的十位同志对你的一点心意……江永红吃力地移动着那只被鲜血浸透的断臂,在额前艰难地做了一个敬礼的姿势,咬下一块苹果时,人们看到他的眼角流下一颗晶莹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