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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根

接到信时,正是部队重新补充人员的日子,我一下当了排长,忙得很。看到春花亲手写的信,我惊喜又诧异。记忆中那个腼腆的黄毛丫头,如今已成为一个泼辣能干的女人,还学会了读书写字。新社会真是改造人啦!我暗暗下定决心,要利用战斗间隙更好地学文化。特别要练好钢笔字,给春花写信,可不能让她小看我。我用树枝在地上写字,有时也在随身带的本子上记上几句,我要把这个本子带回家,作为送给干儿子的礼物。春花叫我给他取名,我想,叫梁解放吧!在兵营瞎混了十多年,到今天才觉得扬眉吐气,才感到未来的日子有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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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命运又一次发生转折,我被美军俘虏。

那场战斗持续了四十多天。坑道外是厚厚的积雪,山上山下白茫茫一片,阴沉的天空还在飘着雪花。战斗的间隙,死寂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雪给我们带来了水,假如没有雪,早就被渴死了。炒面吃光了,坑道里什么也没有。白雪覆盖的原野上只有零星的野草,我们白天不敢去找吃的,敌人离我们太近,一露头子弹就飞过来了。有一天,一个鬼子跑出来蹲在一棵被打断的树下大便,我看见他白花花的屁股,便指给战士张常发看。那人显然拉得很吃力,蹲在那里很久没动。砰的一声枪响,那人倒在地上,雪白的屁股还露在外面,他甚至没来得及穿上裤子,谁干的?谁干的?我吼道,李元胜提着还在冒烟的枪躬身小跑过来,报告排长,是我,一枪把他崩了!你他妈的这枪开得真不是时候!我挥挥手,赶紧躲到坑道里来!李元胜的脸上现出一丝不满,但还是趴在坑道上,轰的一声,敌人一发炮弹打过来,刚好击中李元胜刚才站的位置上。我拿眼看他,李元胜吐了一下舌头说,好险!我说,敌人肯定会报复的!从那之后,李元胜对我这个老兵佩服得五体投地。

雪,为我们带来了水,但没有吃的,一个一个饿得东倒西歪。黑夜中,我爬出去摘树尖。树尖是最嫩的,放在嘴里嚼,然后咽下去。我们像牛一样,大口大口地嚼着树尖和草叶,让空荡荡的胃里装满食物。睡觉时,也能听见周围的咀嚼声,仿佛坑道里躺着一群饥饿的老鼠。梦呓中,听到馒头或米饭的叫喊。在睡眠或幻觉中,那么多好吃的食物堆在面前,热气腾腾的臊子面飘忽而来,醒来时,嘴里还有嚼过的草。

我们已断粮十多天了,饿倒在地上就没有力气起来。我觉得自己就快到天堂去了。天堂里有食物和仙果吧?我断断续续地清醒,很快又昏迷过去。周围没有声音,大家都睡了。不是死在敌人的枪口下,作为一个军人,我没想到一生会是这样的结局。

等等,什么在响,哦,是重炮的声音。兄弟们,快起来,战斗打响了,该冲锋了!我觉得自己在说话,没有声音,我只是在心里说话。竭力想睁开眼睛,眼睛像两扇笨重的大门,大门即将关上,到那边去。那边是什么,永恒的黑,就像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得冲锋,兴许还有活着的机会,援兵会到来,炒面也会送上来,不能这么等死!我摸了摸身边,都是躺着的人,还有一丝热气,他们还活着!同志们,快起来!我的嘴在动,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我们等来的是对面山头的美军。刺刀戳在脸上时,我动了动,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又一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草铺上,上面是一顶帐篷。我摸了摸身上,小本子掉了。李元胜也躺在我身边,还有张常发,我们排剩下的人都被俘了,三三两两被关押在不同的地方。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小铁牌,上面写着我们的编号。

从外面望去,几层铁丝网把战俘营紧紧围住,每一个方位都有高高的岗楼,哨兵们昼夜值勤。随时都能听到警犬饿狼一样的叫声,每到晚上,探照灯把战俘营照得如同白昼。

第二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帐篷外开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把大自然的生机顽强地传递给我们。尽管在严密的监视下,我仍然想到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着回到自己的家。

战俘营的日子是严酷的。美军当局和混进来的台湾特务竭力争取我们到台湾,而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也在竭力争取我们回国。每一个人都是同胞,又可能变成敌人。每一个人都关注着每一个人。选择随时都在发生。按我的本意,我肯定想回家。

在苦役般的生活中,我首先得保存自己。每天我们只能吃发霉的麦饭,一小勺菜汤。当时我的情绪低落到极点,一心想着回家。有一夜,大家在营地的帐篷里传递着一面五星红旗,那是战俘中的共产党员自己动手做成的。李元胜说,明天要举行升旗仪式,排长你参加吗?嗯,我的家乡在中国,五星红旗是我的国旗,我对李元胜坚定地说。

第二天,李元胜拍醒我,排长,快起床。窗外只有一线亮光,黎明前的黑暗正在亮光中节节败退。我们从各自的帐篷里往外走,每一个人都心照不宣,意味深长地看对方一眼。我们肃立在晨光中,看着那面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大家齐唱国歌: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前进,前进,进!

每一个营场上都飘扬着五星红旗,歌声在铁丝网上空回荡,我们的心中鼓荡着正义的豪情。

美军当局见状,如临大敌。很快,数十辆坦克和全副武装的美军将集中营团团包围,广播里响起美军指挥官的声音:现在命令你们,立即降旗!再说一遍,立即把旗子降下来!

我们站着,没有人移动半步。

戴着防毒面具的美军,手持火焰喷射器、瓦斯弹、手榴弹、自动步枪和轻重机枪冲进营场,企图强行夺走旗帜。不知是谁高喊:“打倒美帝国主义”,“誓死保卫国旗!”愤怒的人群赤手空拳冲向美军,展开肉搏。有的用石头、木棒作为武器投向敌人。美军在潮水般的人浪中向后退却。有十多名战士作为护旗班成员死守在国旗周围,不让美军靠近。一连冲锋两次均未得逞,恼羞成怒的美军在坦克的掩护下再一次向国旗扑来。护旗战士紧急降下国旗,一把火将之焚毁。坦克上的美军射出密集的子弹,人们纷纷中弹倒地。李元胜被拦腰拉开一条口子,肠子流到外面。兄弟,你可不能死,我们要一起回国啊!我抱着李元胜说。李元胜用满是鲜血的手指指了指上衣口袋,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