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6/11页)
“我也是!”子老忽然凑近单一海,“我只是故意在拖延时间呢!”
单一海惊异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何这样突然伤感。
子老屏住呼吸,仔细地扫视那具尸骨。当他的手轻轻地取下那嵌在尸骨喉间的长柄铁戈时,竟惊骇般地呆住了。他的手微微抖动,那片铁戈上残碎的铁锈顺着他的指缝淡淡地滑落。这柄戈的存活时间太长了,铁质已发生变异。单一海看到他轻轻一动,那戈刃竟开始扭曲。子老有些激动地把那戈放在鼻孔上嗅,他吸得很深,像品某种饮品般,轻轻地半天不动,接着又吸……偶尔把那柄戈放到耳旁弹弹,戈发出呜咽般的沉声,又钝又老,如同一个老人的咳嗽。单一海被老人怪异的举动吸引,默默退到他身后,像退出老人的精神一样。单一海在很多时候,都习惯于从背后去读一个人。人的面孔可以伪装,但后背却永远是一种样子,坦然地呈现着那种轻易就会露出的真相,并且从不掩饰。
子老把那柄戈在手中捧读许久,又郑重地将它包在一块绢布上。之后,老人退后,向那两具尸骨深鞠一躬,右手又缓缓地伸向了那柄插进尸骨肚腹深处的直刀。单一海莫名地揪着心,不知为什么,他在老人的手伸向那柄直刀时,竟有种无由的惊慌。
“子老,这刀还是让……它留在原来的地方好吗?”
“哦?”子老缓缓抬起头。
“它该一直在那个地方,只有那才是它的家呀。那具尸骨没了它,才会是种真正的残缺。”单一海激动地低呼。
子老在单一海的逼视中转过身来:“我是个考古者,我的职责只是将它们取出来,而不是让它们一直呆在原地。”
“可它们是这两个战士身上的一部分!你看清没有,这是两个战士搏杀时的最后瞬间,这个瞬间简直有种令人震惊的美。我觉得,做为一个战士,保留他们最后的姿势,才是对他们的尊重。”
“该让他们休息了,这两块铁取走了他们的命,可却还卡在他们的身上,你不觉得他们其实很疼吗?”子老平静的脸上闪烁着模糊的表情。
“疼?”单一海被老人的话问得一愣。“战士永远感受到的只应该是死亡,不是伤口!”
“你太理想化了,所以你太不像军人!”子老深深地瞥一眼单一海,“但又太像个军人了,过于理想化的军人都很痛苦。不过,你不该如此。你现在面对的只该是一堆古迹,而不是战士!”
单一海激动地搓着双手。“不,我现在才觉得自己像个战士了,尤其是在面对他们的尸体的时候,我庆幸自己目睹了他们,又为自己不幸,居然在他们死后,还来打扰他们的安静,他们太需要平静了。”
冯冉有些不自在地说:“简直不该发掘他们,该让他们永远埋在地下,地下才是他们的家!”
子老沉默了,环视身后,坑边密密地围了一大群士兵。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赶过来了,身上的军衣在风中哗哗扯动,密密的身影遮住了暗淡的夕阳。、有个战士将一支火把插在坑边的土堆上,火把与夕阳的光搅在一起,在人们的脸上来回明灭着。士兵们都沉默地注视他,更确切地说是在凝视那两具尸骨。他从未见过那样怪异的目光,一大束、一大束地闪亮着。那目光其实就是一种令人惊异的语言呵!
子老被这些目光给搅扰着,半晌,才稳定下自己的情绪。他望定单一海,其实也在望着那些更多的战士。“我被你们打动了,这种感情其实就是对这两个无名士兵的赞扬。可我以为,还是让他们出土吧!他们站出来比埋在地下更像个军人,我想他们至少该是一个标本,一个军人的标本!”
单一海知道老人的心思,但他也更明白如果自己说出内心中的选择,老人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但他知道自己无力主宰以后,即使他们将这两个战士葬埋了,那么还会有人将它掘出。它们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从发现它们的那一刻开始。单一海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时候,旁边的战士们拿来的十几支火把把暮色中的深坑照得亮如白昼。
他望望老人,老人似已看透他的内心,默默地点头,转身蹬上坑壁,隐到了战士的后面。只有单一海与冯冉还在坑下。
单一海望望冯冉,冯冉无言地归回士兵行列。他站在士兵的目光下面,忽然很孤独,也很灼热。他此时处于双重士兵的挤压之下了,心脏狂跳,为自己即将要做的某件事激动不已,但他强忍着等待自己的平静,果然,片刻之后,他的心跳安宁了。
他在战士们的目光覆盖下,挺起了胸膛,“立正”,他在下面嘶声喊。战士们在他的嘶喊中,神经般地抖动片刻,立即站成了一根根捅条似的棍儿,甚至连正在燃烧的火也在瞬间笔直地燃烧了。他的余光一瞥,看到子老站在人缝儿里,两条腿紧绷在了一起,满头白发在战士的肩后燃烧,单一海被这种瞬间聚涌起的肃穆给冲激得内心热血狂涌,他几乎听见了血在血管中哗哗冲突的声音了。他用目光与每个战士对接,从那些目光中他读出了许多新的感受。在挪到王小根脸上时,王小根却把眼睛给闭上了,他似乎在躲什么,身体绷直着,双目微微抖动。
“王小根!”他厉声道。
“到。”王小根下意识地一并脚。
“请你回答,我们面对的是什么?”
“是战士最好的雕像,也是末日!”
“为什么要把眼闭上,你不敢正视他们?”
“不,我只配在内心向他们致礼。”王小根有些喃喃地。“他们的勇敢让人心惊,他们太残酷了。”
单一海扫视大家一眼:“是的,是残酷,可这只是一种属于战士的残酷。残酷是战争的性格,我只想告诉大家,我们面对的才是真正的战士。”
他从坑底跳上来,站在大家的目光中。他看到这群目光中的一半都在燃烧。他们应该燃烧,如果沉默了,那将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整个连队的悲剧。他压住那片目光:“可我们却得把他们的勇敢拆散,让他们的躯体回到大地上来。”
他停住,期待某种反应,但他失望了。那些目光仍一如以往的平静着,他们也许都在疯狂地期待那两具战士的尸体被摆到阳光下的样子!一瞬间,他看清了,这些家伙眼中燃烧的其实只是好奇和欲望。可他却在期盼着有人响应自己,把他们重新掩埋,尽管这只是一种心境,可他却为自己涌起的这种心情悲哀了。自己不是也渴望看到这一切吗!可他却真的无法预知自己,竟会产生这样的念头。他以为自己是勇敢的,可抓到手中的全是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