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7/11页)

他把刚才短暂的感伤挥去:“我们无权为他们举行葬礼,可我们有幸目睹了他们的勇敢。我提议,让我们为他们的勇敢,致礼。”他侧身成90度,半面向战士,半面向坑中的那两具户骨,厉声喊出口令:“敬礼!”幕色中战士们唰地举起一片手的丛林。单一海用余光感觉着这凝成一个姿势的军礼,一种遥远的激动淘洗着他。他坚信那些战士也会如他一样,被这种相隔至少2000年的军礼给激动着。

这些战士一生也许敬礼无数,但惟独这种礼节将会成为他们的记忆。这时,单一海看到在那些战士的身后,子老也举起立指,成弧形,斜依在他的额际。老人的军礼有点美式军人韵味,又老道又庄重。单一海无言地收回目光,沉浸在自己的感受中。

失败会使他枯萎

单一海面对晨间的那轮太阳,深深呼吸。戈壁上的一切都隐约在一片淡红色的光线之中,漂浮的蓝色夜气正被阳光逼退,远远地显出一种极淡的苍茫。之后,那些光线一根根针似地,把大地给扎疼了。苏醒的气息开始一点点弥漫,大地艰难地从睡意中睁开惺松的眼睛。不,太阳其实就是大地的眼睛。每次站在戈壁上遥看太阳从地平线上探出头来,他都有种莫名的感觉。此刻,太阳仍镶在戈壁的东方,它的半轮红光被古迹后面的焉支山给挡住了。只有半轮红色的太阳,更像是一个未睡醒者的眼神。

单一海无数次心历其境,也无数次随太阳一起苏醒。自从来到山上,他就拟制了一个新的时间表。他不看表,只用太阳来规范和提醒自己的作息。太阳升起来,搁在古城垭口时,他就会自动醒来。全连的官兵每天随太阳起床,而当太阳收尽时,也正是他们休息的开始。

他凝神倾听身后战士们的洗漱声,炊烟正在漫起,秋露挂在脚边的草茎上,如同一粒粒的水晶。风声轻摇,它们就又潜回大地,到了夜晚,它们又会攀上这些草茎,重新期待黎明。他缓缓转过身,独自一个人享受日出,对他已成为一种习惯。一旦面对那轮红日,他内心中也会有一轮太阳升起这轮太阳其实只是属于自已,他坚信,这轮日出该有无数的人,在每个不同的地方注视它。那些目光多么陌生,可却都被它吸引。偶然,他会误以为这轮阳光的燃烧其实是被那些目光灼燃的。这太阳其实是无数的目光的凝结啊!所以,他一看到那轮太阳,自己的内心就会瞬间沉静,因为他被一束陌生的目光注视着。发现这一点后,他像固守着这个秘密一样,固守着这个习惯。

太阳终于像枚气球一样离开了地面,雾气仿佛被抹去般一下子干净了。戈壁上干净平坦,清晰得令人难以置信。眼前顿时开阔起来,人的心境也被拓宽了。他的全身一阵轻松,昨夜的疲倦尽情抖落,不由轻舒双臂,面对极阔的戈壁,长啸一声。那声长啸又嘶哑又嘹亮,如同一声裂帛,在宽阔的戈壁上,颤抖了一下,就消失殆尽,连点回音也无。单一海第二次长啸,这声长啸类似于哮喊。他听到身后一片寂静,他相信这两声长啸一定会让那些士兵们呆住,他心里有些遗憾,内心中期待他们同样用这样的唪喊来响应他,他坚信那些兵们会响应他的。

嗷……嗬……嗬……他的念头还未及抖落,一声哮喊已接着他的喊声在身后骤然响起。只是那哮喊又苍老又浊重,仿佛一匹老狼般的传达着某种难言的凄凉感。单一海心内一惊,这样的哮喊绝不是自己的兵们哪,他们的喊声只能是一种活力劲迸的短呼,而绝不会有这种深浊的老年之气!他悚然回头,看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块土堆上的人,竟是子老。

子老似被那声长啸所伤,低头剧烈咳嗽,身子被撞击得轻轻抖颤。单一海急步奔过去,轻扶住子老,用力为他捶腰。子老着一身短装的对襟棉衫,身上薄披着秋露。他判断子老在自己身后肯定已站立良久,他也是来看日出的呵。他的长啸是被自己激发出来的,不过,他的长啸饱含着某种心境,而自己的呢,却仅仅只是出于某种情欲的苏醒。发现这一点后,单一海内心怅然。

“你的那声长啸真的让人震惊”单一海由衷地赞叹。

子老从剧咳中平静下来,掏出一方手绢,拭去唇角的白沫。“老了……哪!我年轻那会儿,不,像你那会儿,也爱跑到戈壁上长啸。这儿太空阔了,空阔得人一见到它,就会有种被融化的感觉……不过,我的那声长啸现在不能叫啸了,倒像呻吟。”

“没想到我还会凑巧与您的爱好重复。”单一海心里暖暖地一动,“我见过许多老人,他们总是一到老年就忘了自己的年轻,总把自己蒙上一层老人的颜色。您不同,您是个永远对年轻感兴趣的老人,或者欣赏年轻。”

“跟年轻人在一起,比如你,我老有种被侵犯的感觉。刚才我那声长啸还可以吧!可全是些老年人的心态。我明白了,老了就是老了,绝不可能被某种东西改变。哪怕你不敢承认。”

“敢于承认老了本身就是一种勇敢。”

“年轻本身对老人就是一种伤害哪!不过要看你怕不怕。我年轻过,所以我不怕。好了,不谈这个,今天我想请你带我去山后转转。你曾说过,有个神秘的老人,还有什么玫瑰林,玫瑰酒,那个女真中尉说那酒真好,我的酒瘾又上来了,我这人天生爱喝口酒呵。”子老把目光移向山后的方向,“只要是酒……”

单一海的内心咯噔一下,他奇怪自己这么长时间了,才忽然想起女真。他有些淡淡的心惊,随即,又平静了。“行,我也好久未去看过那片玫瑰了。”他的眼前闪过女真头戴花环的影子,“那片玫瑰真让人着迷!”

子老哈哈大笑,“那就请你带路吧!我今天可以完全不用人帮忙,就可翻过那些山坡。”

“现在么?”

“对,就是现在。”子老拍拍单一海的肩,“走吧,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感觉像去赴个什么约会!”单一海感叹,转身去安排连队当天的工作。挖掘已近一半,古迹中已堆满了十几种出土的器皿,老人的心境却一次次地陷入莫名的忧郁。今天难得他竟有这样的好心境,单一海决意陪老人去看那片玫瑰了。他知道,老人去仅仅是去看看那个神秘老人。他呢,却似乎只是为了成内心中的某个念头。他想,回来时得采100朵玫瑰,要用这些玫瑰编成个花环,再送给她。他的心头掠过一丝淡淡的感伤,不知道这个花环是否还会再像以前的那个,让她惊喜呢?

……单一海安排完工作,老人已停在山坡上等他。他步子稳健,在斜成60度的坡上,扎实地走着,单一海急步走至老人身边,老人的呼吸涩涩地粗浊着,鼻翼间呼呼地吸入呼出着大股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