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9/11页)
单一海无言地看着老人,一切都像是某种征兆呵!老人与一片干枯的玫瑰。他有些后悔带老人来了。他忽视了一个问题,就像那个问题忽视了他一样。哦,秋天了。他想起了时间,秋天如此快地来了。它在不觉间就已走进了自己的身边。他揪起一朵干玫瑰。玫瑰的花质十分脆硬,它即使干了,也保持着它原来的样子。单一海被这种心境拥紧,他一朵朵地采着那些干枯的玫瑰,直到采满了100朵,手中已经满是干玫瑰的花片了。他发现,子老与他一样,手中也捧满了一大捧玫瑰。他的只有自己的一半,大概30多朵,编成了一个别致的花环。子老的花环很小,可比单一海编得精致。
“子老,您编的这个花环可真好看!”单一海故意让自己轻松起来。
“你的比我的好呵!一百朵吧!年轻人总是把这种感情表达得满满的。让我猜一猜,你会送给谁?是那个女真中尉吧,那小姑娘可真幸福呀!”子老似乎并未伤感过。“采这些玫瑰时,可没想过给她。你提醒了我,我是该送给她,就是她带我看到这片玫瑰的。”
“送玫瑰可不能让人提醒呵,那可该是自愿的。”子老责备地看他,
“嗯,可有时候自愿把玫瑰送给人,也有送错的时候。”他的脑中闪过女真戴着那个花环站在这儿的情景,“我送过一个花环给她,可却不是为了爱情。”
单一海领老人沿着玫瑰间的小径上,向那片房屋走去。
“玫瑰也有枯萎的时候,可再枯萎,也是爱情哪!只要心中的玫瑰不枯萎,即使它们真的枯萎了又能如何?”
单一海意外地回过头:“你手中的这棒玫瑰,会献给谁?”“我的一个学生。她那年死时29岁,我也只采了29朵。这29朵枯萎了的玫瑰,正好与我的心境相仿。”子老脸上闪过短暂的红晕。
一个80多岁的老者回忆着29岁的女学生,这件事本身就让人感动。他把手中的花朵拥得更紧,感觉是在拥着……他想起那天晚上女真扑在他怀里的温软了,心头不由一阵暖热。
这时,他的眼睛被一束闪亮的光给抓紧。他仔细一看,那片房屋前,悬挂着一面奇怪的镜子,而在那片镜子前,凸着一个巨大的坟包。他呆了一呆,冲子老低声说:‘那个老人回家了。”
“在哪儿?”子老有些急促地问。
“我们又来迟了一步,我直觉他就躺在那里。”他指指坟包。
子老无言地走到坟前,坟包用石块把周围箍着,上面覆盖一层新土。他的墓碑被埋在一大堆的玫瑰里。那些玫瑰相互挤压着,淹没了那面青石碑。子老深深地三鞠躬,然后把那堆碑前的玫瑰刨去,那面碑便孤孤地显露了出来。单一海凑到跟前,奇怪地发现,这上面竟只有一个刻画得十分精细的人身像,其余不著一言。像刻得十分生动,眉目之间,传达着一种自得的神情。只是这像令人讶异地呈现着一种异族的感觉。他的全身高壮,鼻梁挺直,一双深目凹陷在宽阔的额头下面,头上乱发蓬松。很显然,他就是这座墓的主人。他竟然只用自己的形象做为自己的墓表。有的人死后只想让人记住自己的姓名,而他则似乎要让人记住他的形象。
单一海竭力回忆女真所描述的那个老人的形象,却怎么也对不上号。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冲到屋里。房间里仍保持着他上次来时的情景,令人诧异的是,房间里一尘不染,仿佛定期被人打扫过一样。
他失望地退出来。
子老仍站在坟前,他的目光死盯着那个墓碑,深陷在其中,他的头发似乎一瞬间变得更加白亮了,背也令人惊奇地佝偻了。单一海发现,子老老了。
他轻声说:“我去看过房间了,他们真的消失了。”子老惊醒似地抬起头。“我发觉他的脸上显着欧亚人种的特点。”
“是吗?”单一海再次凝视那面巨碑,“你认为这个坟中主人是他们的后裔?”
“你的猜想很深刻,只是我不敢确定,你帮我想想,那些古罗马人与当地土著通婚后,会不会流传下某一支后裔或者同种血统者?”
单一海略做沉思,断然道:“从公元前45年至今,已有2000多年的时间了,如果古罗马人与当地土族通婚,按50年一代计算,也有40代了,而历经这样的血缘变迁,这么多代的同化,难道真的可以保持原来的特征吗?”
老人的脸色微变:“有道理,他真的存在了,而女真中尉也亲眼目睹了他们,还有那个皮囊,可这些人种又该做何解释?”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结果,何苦要我说出答案。单一海故意讲出另外一种可能:“中国古代部族繁杂,也许是另外一族的变种吧?”
老人忽然把手按在空中,仿佛要抓住某个念头似的,半天不落下来:“如果有这种可能,将会是一种奇迹。”他的脸上浮出某种含意不明的笑意,他拍拍单一海的双肩,“我决定了,绕城墙下挖十二米,我想找到那座真正的古城。”
“万一那座城又是一种猜想呢?”单一海此话一出,立即就后悔了。他总是在不适当的时机充当着令人不愉快的角色。后来他发现,自己潜意识中其实与子老的内心一样,害怕失败。因为失败也会使他枯萎。
“那我就自己来承受这种失败!”子老的手重重落下,像一声叹息,“假如真的是一种失败……”
他的话音刚落,一阵剧咳使他的身体颤抖起来、身子如同一片凌空的落叶,轻微地抖动着。他的脸被一口痰给憋得通红,青筋在脖颈上显露着。单一海赶紧扶住,轻轻捶着背。片刻,他哇地吐出一口浓痰,痰迹中渗透大量脓血,泼溅在他手中的玫瑰上,令人心惊地艳红着。
我的病是我没有感觉
忽然,他仿佛被抽去了某种支撑,一下子摔倒在地。单一海吃惊地把他扶起来,子老的身体极度虚弱,身子伏在单一海半抱半扶的手臂中,又轻又软。他的神志清醒着,一双眼睛很亮地看着单一海,下意识地几次努力挣脱着他的抱扶,直到他觉出自己的徒劳和无力之后,眼中的光悄然暗淡,似乎一下子耗尽了心力,双目紧闭。单一海顿时觉出手中一阵死沉。
单一海扶子老回到营地时已是深夜时分,连队一片寂静。帐篷区只有几点淡淡星火。他走近自己的帐篷,看到帐前一人急步迎了过来,“连长?”
单一海听出是冯冉的声音,这么晚了这小子还等在这儿,有事?他皱了下眉头,低声说道:“帮我把子老扶进去。”
冯冉从单一海的语气中似乎已听出了什么,他上前把子老用力抱起。单一海掀开帐篷帘,帮冯冉把子老放在行军床上。子老已经进入昏睡,脸色苍白,亮银色的白须此时软贴在他的喉上,像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