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10/11页)

“子老病了?”冯冉有些吃惊地。

“你先去把军医喊来,另外叫炊事班给子老做点热汤。”单一海吩咐道。

“什么病?”

“目前情况不明,估计很重。”单一海简约地回答。

时间不长,随队军医急急地从另一片帐篷区跑来。

等待是一种煎熬。单一海此时才觉出累,斜倚在行军床上,眼睛扫视着军医的背影。他忙碌的时间越长,单一海的担忧就越深。

那个军医终于检查完了,回过头,凝视单一海,半晌无语。

单一海有些紧张地小声问:“怎么样?”

“怎么说呢,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病症,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军医稍微停顿,“尤其是一个老人的身上,他有严重的肺病,从呼吸看,不下20年历史,我估计还有心肌上的缺陷,心脏也有问题……不过还有待进一步检查,我只是粗略感觉。”

“你是说老人身患多种疾病,只不过一直没有诱发而已?”

“是的,他的病很奇怪,平时都潜伏着,似乎受到了什么刺激,竟全部苏醒……”军医感叹着,“他必须先送医院,否则我无法保证他的生命在这儿度过十天!”

这回轮到单一海惊讶了。他凑近子老,输液瓶中点滴的液体正缓缓地流进他的血管。老人的唇紧闭,牙齿似乎紧咬着什么,面部的皮肤在烛光中透明般地闪亮。

他在深睡中。

“今晚你们两个,谁来看老人,自己决定。有事随时来喊我。”军医指指他们,转身回到走了。他这个军医是师医院派来的,军衔少校,比单一海的资历老多了,这些家伙见惯了多少各种各样的病,他们的同情和温柔早就被磨光了,剩下的便是例行公事式的职责。

单一海觉得疲倦浓浓地扑来,此时真想睡呵。

“你先休息吧!连长,我来照看他。”冯冉的眼里溢出一丝关切。

单一海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你等了我一晚上,有事吗?”

“……哦,没有。”冯冉有些慌乱地摇摇头,“我只是在等你,我预感肯定有事。”

“没事就好。”单一海怀疑地看了冯冉一眼,未及深想,眼皮又打架了,“那你就先照看一下子老吧!”头一歪,便昏睡过去了。

帐篷里一下子清静下来,冯冉感觉到醒者的孤独了。他摸出一支烟来,想想,又放回去。这时行军床上响起轻脆的鼾声,是连长的,他的两条腿斜放在床架上,身子随便挤压着床,仿佛一袋随意丢弃的谷子,又大又臃肿。他忽然想起今天下午的那个消息,心中竟多了几分怜惜。那个消息如果得不到证实,他将永不会告诉他。

他站起来,因为某种悬而未决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反而觉出一阵轻松。他走近子老,看到瓶中还有半瓶液体,这至少还得滴一个多小时。他决意出去看看,帐篷外已是一片薄暮,太阳露出一半的脸孔。他看看表,已经6点多了,又是一夜未,身上被晨间的风一吹,立即清爽起来。他信步向前走去。这样走路真舒畅,尤其是大家还在睡梦中,只有他一个人醒着时。

他在空旷的戈壁上一气做完100个俯卧撑,身上透透地出了一身臭汗。汗液粘着他的内衣,感觉舒服得透透的。他晃动着手,快步走回帐篷。该为子老换液体,连长也该醒过来了。

冯冉猫腰闪进帐篷,脸上立即凝起一丝惊异。子老的床上凌乱地团放着衣被,人却不见了。液体正顺着针头缓缓地掉落在地上,针头轻微地晃动着,看样子,人刚离开。冯冉呆了片刻,大声喊醒正在打鼾的单一海。

单一海被从梦中唤醒,听冯冉讲完,竟没有任何激动。他缓缓地把外衣套好,望定那张空了的床:“他能起来就好,就怕他躺着,他不能生病,他不会允许自己有病!”

“你是说子老早就知道自己的病?”

“他的身体他应该最清楚了,否则,他不会拔掉针头出去的。”

“可他会在哪里呢?”冯冉有些内疚,他仍然怕老人出事,出了事,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安宁。

单一海沉思片刻:“他应该在那儿!他一定在那里。”说完,大步向外走去。冯冉愣了愣,转身跟了上来。

外面天色已大亮,兵们都在紧张洗漱,单一海从他们中穿过,大步向古堡走去。今天的阳光不太好,戈壁奇怪地凝结着一层薄雾。古城的半边隐约在雾中,平添了一种难以叙述的美感。单一海此时顾不上欣赏,心里被一个念头给撩拨着。

转过帐篷区,前面的雾越来越浓。这时,透过雾层,传过一阵激烈肃杀的声音,那声音相互倾轧,重浊而又激烈,像一根根针,在旷野上来回旋转。单一海停住脚,仔细辨听。那声音真熟悉呀!他在心里仔细搜寻那声音的出处,倏地,他想起来了,这不是那种奇怪的“嘶波”奏出的音乐吗?这音乐只子老才可以奏响。他的内心一动,循声望去,老人正端坐在点将台上,似乎已经吹奏许久了。

单一海停住脚,倾听他奏完,轻轻鼓掌。子老没转身,似早已料到他会来:“这曲子我好久未吹了,口都有些生了。”

“这曲子如同某种军中阵乐,狂放激烈,只是中间夹了许多的伤感,感觉上近似一种心境了。”单一海趋前。他吃惊地发现,老人脸色红润,身体沉稳、有力,仿佛昨夜未曾病过。

“吹曲实际上是奏自己的心声罢了,你是个极好的听众。”子老瞟瞟单一海。

“是吗?”单一海在子老的感慨中沉吟,“你的身体?”

“没事。”老人淡淡地回答,“昨天,谢谢你。”

“医生意见,必须把你送回医院,住院治疗。我已经派好了车,今天下午你下山吧!”

子老把眼睛望定单一海:“绝不。”他的话中充满一种深深的执拗。接着似乎解释般地说“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我昨天要的只是休息,我最讨厌那些医生了,他们往往把一个人的疲倦当成疾病。”

单一海费力地解释:“其实最不了解的恐怕就是自己了,甚至自己的身体。子老,医生的诊断很准确,他是个有经验的医生……”

子老沉默半晌,才低语:“我知道自己的病,这种病已伴我15年了,可我还活着。”他点燃一支雪茄,狠吸了一口,“它是在提醒我,我的时间不多了。”他说话时,手在轻微地抖动。

单一海低呼:“你早就知道自己的病?”

子老点点头:“我不能躺下去,一旦睡下,就将再无法回来,甚至永远无法看到这个谜底了。”

“子老……”

“静静地躺着结束我的生命,不是我的本意,我会为此遗恨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