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6/14页)
昨天晚上他几乎一夜未眠,在梦中他不断地看到先知奔驰的身影,而先知的蹄声不断地踩疼着他的心,先知每走一步,好似就踩在他的心上,那种咚咚的敲击声让他一夜不宁,它不断地追击着先知,但先知越走越远,远得直到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外面,他的眼泪悄然滑下,他是喊着先知的名字醒来的。枕头上一片湿润,他从梦中将自己抽出,内心强烈地空虚,他靠在床上,闭着眼回忆着那个梦,许多情境已然模糊不清,只有先知向前越出地平线的身影还在那里,他有些呆然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下意识地向马棚里走去,他那一刻强烈地想去看看先知。
先知关在马棚的最深处,它是连队的一号马,按顺序它刚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相距很远,它就听到了成天的声音,它停下了嚼咽,竖起一双叶片般尖耳,认真地倾听着成天的脚步。继而它轻刨前蹄,用响亮的响鼻声来迎接成天。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成天每天经历此种礼节,他早已习以为常,但今天任何习惯性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有着种全新的感受。他把马鞭套在左手腕部,走近先知,用手轻轻地抚着先知的前额,先知的眼睛湿润而明亮,它轻轻地转动着,用眼中的那一缕深兰注视成天。先知的长鬃出现了一些杂毛,毛发粗硬刺手,间杂有部分分叉的毛发缠结成一团。马的衰老是从鬃毛开始的,他骑了先知十二年,竟然没有发现先知老了。他从怀里摸出把梳子,好的骑手都有把好梳子,他们闲时就会用梳子不断地梳理着马的毛发,直到把马的长鬃给梳得油光光的,有的骑手还有个爱好,给马鬃编成各种形状的辨子。马的鬃发与人的头发一样,越梳理越顺,同时还能看出一种与骑手相一致的气质来。成天从来没有给先知编过马鬃,他觉得编马鬃太费时间,同时他觉得先知不需要。但今天他忽然有了兴趣,他转到先知一侧,小心地用梳子把马鬃梳顺,用菜籽油在上面抹湿。先知略显红黄的长鬃一下子就显出了湿亮。他用手把长鬃分开,用手来回缠结着。片刻,先知的长鬃上竖起几个高高的长髻,随着先知的呼吸上下轻微颤动。成天把先知从马棚里牵出来,草原上蒙着层晦暗的光,先知快活地仰头长长地嘶鸣一声。成天轻轻地拍拍先知的背,先知迅速地安静下来,他取出一把毛刷,把马蹄上的粪便的颗粒刷掉。先知安静地听任成天打扮着自己。它的眼睛一直就那样安静地看着远处。成天随着它的眼神望出去,正是早晨太阳刚刚离开地平线的时候,太阳喷射着无数的光亮,它如同大地的独眼,在洞穿着每个望着它的心。先知身上的鬃发闪射着一种明亮的光,一根根的毛发暴露出透明般的纤细。它的全身都被一种虚光给罩定。光中的先知优美得让人震惊。成天似乎被这种偶然的美给打动了。他握着马缰的手一下子就松开了,他喃喃地走近先知,先知苏醒似地把头偏了过去,用它的唇轻轻地触着成天的臂。成天把先知的头拥住,马的气息浓烈而又醇厚,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那种味道很好闻,成天把自己的全身都淹在那种突然的伤感里,他觉得自己与先知已经溶为了一体,而先知就是他的一部分,如同呼吸。他把马缰缠在先知的脖子上,仿佛想要回避什么似的,在马身上拍了拍。先知不安地向后退却着,继而一声长嘶,向前奔驰而去。成天看着它的背影,仿佛是看着某种意境。梦境中那匹越出地平线的马正在向着草原奔驰,慢慢地,那轮独眼似的太阳把它给淹没了。它的身影仿佛溶化在那轮太阳中。远远的一粉红色的太阳中,只有一匹剪影似的马,在粉红色的光中向前奔驰。
成天似乎被那种意境给溶化了,他下意识地跟随着那种意境向前走。
他是在那片湖边看到先知的,先知孤独地站在草原上,一动不动,它的长鬃被风轻轻地拂动,全身被凝固似地,立在风中。成天在距先知几百米的地方停下,他坐在草丛上,双腿盘起,随手扯下一根青草,叨在嘴里。他的眼睛一直盯视着先知。先知好象在倾听着什么,它的全身都凝结在那双叶片般尖细的双耳中,从那里可以听到什么哪?他用力地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奶奶说过,马是草原上的神,只有它可以听到大地的心跳与草叶抽动的声音,当然最可怕的是它可以听懂自己的命运。成天有些吃惊的想,先知也可以听到自己的命运吗?他有些慌乱地抬起头,看着先知,他觉得先知可能早就清楚了自己的未来,而自己只是一个说出这种结局的一个人而已。
太阳升起来了,光线被无数的绿草吸收,可以听到阳光在触到草叶似轻轻的呻吟,那种滋滋的声音让成天不安。先知好象还在那里等待着什么似的,一动不动,那种沉默一下子就让大地安宁了下来。成天就在这种难忍的孤独中,等待着先知。那根草他已经嚼烂了,苦苦的汁液让他的嘴都有些麻木起来。他却毫无知觉。太阳已到了头顶,这时通信员骑马一溜烟地过来了,远远地,他看到了这一幕,从马上下来。成天回过头,看着通信员。通信员身上全是汗,他气喘着喊:“连长,还有半个多小时仪式就要开始了,到处找不见你,指导员让我来找找你,说你肯定在这里。咱们回吧?”
成天不语,他继续等着先知,先知一直就保持着那种固定的表情,全身都仿佛给焊结起来似的,一动不动。那种沉默最让人心惊。成天一下子就感到了自己与先知的距离,他根本就不了解先知的呀,先知的孤独使他有些难过。他觉得受到了伤……害。通信员在这种气氛中有些不习惯。他把头上的汗揩了下,说:“要不,我通知指导员,把仪式推迟?”
成天低声说:“不,你去通知指导员,仪式照常举行,一分钟也不许推后。”
“那你……”
“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通信员迟疑地看了他一下,上马而去。马蹄声似乎惊动了先知。先知的头迟缓地转过来,远远地看着成天,它的毛色在素草丛中显出种绸缎般的质感。它似乎从一种回忆中回过神来,眼睛中显出种深深的怅然,它的不安已经消退,刚才的那种短暂的孤独好象根本就没有从它的身上出现过。它轻轻地用唇触动着身下的青草,但它只是用牙齿品味似的一动,就又离开了,它慢慢地向前走过来,走到成天的身边,轻轻地用嘴拱动着他的后背,成天的背上一下子就痒了起来,那种轻轻的触碰让他有种很感动的感受。有一滴很湿的东西从自己的眼睛中掉出,他掩饰地把手从头上举过去,抱住先知的头,用手轻轻地触动着,先知的小舌头在他的手背上慢慢地移动着,那种湿润的触动使他全身都有种深深的不宁。他站起来,把马缰从先知的脖子上取下,他没有敢看先知的眼睛,他觉得很多东西不用回头就可以看清。先知跟在他的身后,沉默地向前走动着。成天看看表,还有二十分钟,仪式就要开始,他轻声地吹了声口哨,先知全身一激灵,挪动着小碎步跑到了他的身边。成天把左脚踩进马蹬,身子一偏,跨上马背。先知就在他跨上马背的同时,已经箭似地向前腾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