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战(第5/10页)

“死亡来得很慢,”我说,“我会抬一下头再重新看一眼,试图觉察出变化。下士不时瞟一眼走廊,似乎担心某位上司会发现我在那里而痛斥我们。矮个士兵不停地说:‘他死了。他肯定会暗下去。’可我看不出来,于是我把手指伸到瞄准镜前。它们在画面中形成炽热的斑点,在灰色背景前放射出白光。视野里没有色彩,但也不同于黑白电影。红外瞄准镜捕捉热辐射,而不是光,因此所有的一切——灰度、明暗——都有一种怪异的错位。里面没有影子。一切都轮廓鲜明却不合常理。我在镜头前挥动我这些明亮的白色手指,我的手指——它们看上去如此古怪而疏离。我在那个身体前挥动手指,试图进行比较。”

“然后呢?”扎拉说。

“然后我觉得自己看到他抽搐,”我说,“我忍不住跳起来。这让所有的士兵警觉,下士大喊着让我告诉他们我看到了什么。我说那具尸体抽搐了一下,他们不信。矮个士兵凑到镜头前,说‘他没动,他没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瘦高个士兵问是否需要出去处理那个叛军的伤口。但下士说可能只是尸体的正常变化。气体逸出什么的。”我低头看着双手,“矮个士兵很生气,他们都很生气,生我的气。”

“他还活着吗?”扎拉问。

“那具尸体?”我说,“即使活着,也撑不了多久。矮个士兵把我拉回镜头前,它看上去的确更暗了。我对他们是那么说的。下士告诉矮个士兵他干得很棒,与此同时,我紧盯着镜头,想要确认生命迹象的消失。或说是热度,我想。那个过程如此缓慢。有时我问矮个士兵他是否想看一眼,但他始终不看。他和普通陆战队员不一样。肾上腺素渐渐消退,他要面对的只是自己的行为。他不想看。”

我们的思绪短暂地回到这个黄昏。

“所以它现在是你的了。”她说。

“你什么意思?”

“你看着他死去。”

“只是热迹。”我说。

“它现在是你的了,”她重复道,“你从他手里接过来,他就不用看了。”

我默不作声。我们俩都许久没动水烟了,于是我拿起烟管,深吸一口。

“然后你现在又讲给我听。”她说。

我把烟呼出来。

“你为什么要讲给我听?”她说。

“你问我我怎么能杀自己人。”我说。

“所以呢?”

我放下烟管,她接了过去。我没有一个真正的答案,而且当我给她讲完这个故事,我感觉实际上什么也没说。我想她也明白,只是这个故事还不够,有种东西缺失了,但我们都不知如何找到它。

“你觉得他是谁?”她说。

“什么意思?”

“陆战队员打死的那个人。”她说。

我耸耸肩。“某个孩子,”我说,“愚蠢地送死。那正是我们想要预防的。”

她以一种缓慢、性感的方式呼出烟雾,脸上却挂着忧虑。还有几分不悦。“‘预防’,什么意思?”

“我是心理战特种兵,”我说,“我的任务是劝说伊拉克人不要送死。事实上我会讲他们的语言,所以扩音器里是我的声音,而不是翻译的。”

“好吧,”她说,“你从小就讲阿拉伯语。”

我摇摇头。“埃及阿拉伯语,”我说,“许多肥皂剧和电影都用这种语言,所以不少埃及以外的人也能听懂,但终究是有区别的。”

她点点头:“我明白。”

“但军队不明白,”我说,“我的部队以为他们中了头彩。他们甚至没送我去语言学校。我试图说服他们,但科尔特斯中士正好从蒙特雷学完归来,操着一口标准现代阿拉伯语,我这才意识到美国军队的智力缺陷是个普遍问题。”

“所以,你自学的伊拉克语?”

“是的,我向我父亲的一个同事借的书。”我说,“到了伊拉克我就外出向当地人喊话,跟他们讲道理。你面对的是一大群未经军事训练但看过太多美国动作大片的孩子,个个都想当兰博,誓与美军为敌。简直是疯了。一个未经训练的孩子对阵位置隐蔽、火力范围明确的一个海军陆战队班。”

“但那种事必然会发生,”她说,“当你派一支军队穿过一座城市的时候。”

“我们尽力减少伤害。将军们与阿訇和酋长开了一连串的会,告诉他们:‘别再派你们那些孩子来打我们,我们只会杀了他们。’但什么也没有改变。”

“在他们眼里问题不在孩子。”她说。

“当时的情况疯狂极了。我们把那座城市搞得天翻地覆。”

“我曾读到有几百,或是几千平民被杀。”

“双方各有宣传。但我要做的是避免人们被杀。并非每个人都是孩子。”

“但很多是孩子。”

“有些是,”我说,“那个我看着死去的,他的身材很瘦小。难以分辨。但我总在想,他是我本该挽救的人。”

“挽救?”她说,“通过说服他放弃抵抗侵略家园的士兵么?”

我笑了。“没错,”我说,“就是那种瞎话。陆战队员会静静等待,希望某个蠢货展开自杀式袭击。没人想当班里唯一没杀过人的菜鸟,而且没人加入海军陆战队是为了避免开枪。”

她点点头。

“那不是我参军的原因。”我说。

“那你为什么参军?”

我笑了。“‘成就你能成就的一切’?”我说,“我不知道。这个口号伴着我长大。然后是‘众志成城’,这我一直理解不了;之后是‘军队强大’,这简直跟‘火是热的’或‘士力架美味’或‘疱疹糟糕’不相上下。一个更好的口号会是:‘不参军你就上不起大学’。”

她打量着我,似乎在思考对我的故事作何反应。我静坐着抽烟,一言不发。最终她往椅背上一靠,用她在课堂上准备击垮对手时的冷酷眼神盯着我。

“所以这就是你的故事,”她说,“你想告诉我的故事。然后呢?”

我耸了耸肩。

“你把这个故事也讲给别的女孩听吗?”

“我对你很诚实,”我说,“我对别的女孩没这么诚实。那会影响我的机会。”

她摇了摇头。“你说是为了上大学才参军的?我不相信。”然后她模仿我的声音说,“没有人加入海军陆战队是为了避免开枪。”

“你完全不懂人们为什么参军,”我说,语气比我预想的更严厉,“你他妈没有一点概念。”

她微笑着前倾上身,看样子很享受我的愤怒。这才像她,曾经的扎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说,“我知道你是哪种人。”

“我是哪种人?”她说,“你是说穆斯林?”

“你为什么总往穆斯林上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