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调转枪头(第7/8页)

“这哪行?你那是玩笑,俺都不当真,你自己还当真了。”老旦摇着头,王皓定是客气,这假不了。

“老旦,咱俩见面不多,了解可不浅,就打这么几次交往,你觉得我这人说话有没有谱?”王皓抓住他胳膊说。

“有,还行。”老旦笑呵呵任他拽着。

“还行?你个球的,为了保证你们队伍驻防半个牛城,我挨了多少骂?你拍拍屁股走了,我身上一堆屎,就知道你忘了个干净……”王皓扔掉他的胳膊,自顾自喝酒,“都说好了,你是连长,我是副连长兼指导员,打仗听你的,思想工作听我的。我明天就去申请任务,再不抓紧,这战役就结束了,吃屎都拣不着热的……别和我争了,你我职务的事,肖政委已经批了。”王皓给老旦倒上,又自己先喝了。

“那……俺呢……”二子叼着块肥厚的肉,举着杯愣在一旁。

出发之前,俘虏可以给家里写一封信,部队将负责转达,不会写字的有代笔。老旦心如明镜,表态的时候到了。眉清目秀的文书战士握着钢笔,笑眯眯看着老旦。而老旦看着那空白的信笺,抽下一口浓烈的烟,知道这一纸文书,便和过去划清了界限。

“翠儿,俺是老旦,俺还活着……这十年东奔西走,打了一仗又一仗,就是回不了家,真生受你了……家里还好么?有根儿好么?另外一个孩子有么?也好么?有根儿他娘,咱们就快要熬出头了,俺就快要回家了,因为俺已经参加了解放军,在替咱们穷人打仗了。长官对咱们很好,他说家里解放了,有共产党在家里,俺这就放心了。你也别太惦记个啥,俺很快就回来了,打完了仗俺就回来了,你放心,俺一定能活着回来,回家来,咱们和娃好好过日子。给咱村的乡亲们也带个好,尤其是袁白先生,在梦里他说俺能回来哩。有根儿该会帮你干点啥了,别让他闲着。等俺回家!”

老旦话毕,看着文书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拿过信上下打量。此生的第一封信竟是此时,虽然不认得字,但他仍看得仔细,那不是字,是这十年的想念和希冀。他仿佛看到了翠儿听人念信时眼中的泪,看到了长成桩的儿子们那绽开的笑脸……

又一场风雪降临,一番折腾后,滴水成冰。这一夜老旦睡得踏实,那风雪已冻不住他的心。国军的大衣换作米黄色的棉衣棉裤,皮靴换成奇怪的毡靴,胸口缝了解放军的标牌,唯一没变的是那根皮带。可束在外面的皮带够不着扣眼儿,他只能让二子打出两个新的。二子说这是革命的洞,老旦说这是心上的眼儿。扎了皮带的棉袄甚是滑稽,可看到王皓也是这德性,老旦便昂起了下巴。

立功连突击学习解放军的作战要领、行动口令、协同暗号和纪律要求。学得辛苦,吃得却丰足,每顿有菜有肉,有米有面,只要你能吃,管够,只是不能浪费,那比浪费弹药还严重。政治课是最重要的,它告诉战士们新的信仰,告诉他们这战斗的意义。当大家都基本听懂后,肖政委来了,他站在石碾子上挺腰挥臂地鼓动着,让大家和解放军主力部队在战场上一较高低,用行动赢得尊严。战士们习惯地举手高呼,老旦在暗自鼓劲。黄维兵团已经碎了,十二万大军在亡命突围,可没听说哪支部队跑出去,被捉的国军士兵排着长长的队伍走入风雪,押向后方。老旦闻讯惊愕,庆幸之余,觉得这次选对了。

立功连发了武器,编入了人民解放军三纵豫西独立旅,随部队开往陈官庄以东,参加对杜聿明兵团的攻击。老旦和王皓领了任务,王皓争的是首战,团长却让他们做后备队。老旦知道那是劲敌,申请多配备迫击炮和重机枪,被告知多余的没有,只能到战场上去缴获。二子成了副连长,自己要了挺崭新的美式轻机枪,说这下不立功也难。老旦讨厌他那副嘴脸,说你别忘了,咱们当年是怎么训练用迫击炮和枪榴弹打机枪手的,对面的国军弟兄可精于此道呢。

戴着眼镜的王皓看着极不着调,却是个有料的,那毕竟是湘西教过书的,虽然教的都是造反作乱的学问,那也是书。别看面儿上丘八,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他和老旦在排长人选上高度一致,老旦讲感情和能力,王皓讲信任和决心,排长们的劲头很快就提起来了。王皓在兵营里聊来聊去,骂了这个笑话那个,几天下来已经厮熟一片。三百多人他竟认得了一小半,连大家哪里出生、家里有啥人都摸得清清楚楚。他和老旦立了规矩:不准再叫弟兄,只称同志;也不准再叫老哥,只唤连长,谁改不过来就半夜站岗。行军途中必须唱歌,王皓责无旁贷。第一首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王皓教了一路,都要口吐白沫了,这帮笨蛋兵才勉强唱准。二子说这歌的调子怎和国军差那么远,前者像是磨刀,后者只是挥拳。王皓说那当然,挥拳的当然干不过磨刀的。老旦看着一眼镜白霜的王皓,不明白他的热情从何而来,这种劲头,老旦只为出生入死的兄弟才有,比如麻子团长,比如杨铁筠,比如王立疆,还有那些为了抗日而死去的弟兄。

路上并不无聊,按个东北弟兄的话说还挺闹心的。行进的部队之间赛跑一样较着劲,总有腿脚飞快的兄弟部队超过他们,扔下些不中听的话:

“呦呵!衣服挺合身儿啊?就是帽子太大了点儿,喂!你们有没有那么大的头啊?没真本事可别装大头啊!”

“嘿!你们跑得太慢了,解放军哪有你们这德性的?光着屁股推碾盘,你们转着圈儿丢人呦!就这德性,等你们跑到了,杜聿明龟儿子早就当我们的俘虏了!”

“裤带和绑腿系紧点,别像在那边那样稀松,掉了裤子露了黑球,我们可认不得你们了。”

要说军纪和军容,老旦等国军弟兄在这半年确实疏于训练,如今背足了口粮和弹药,累得眼都花了。老旦恨不得猫一样两耳一闭,扎雪窝里眯瞪一会儿。更有的热坏了,上衣扣子解了个干净,帽子夹在胳肢窝下。天冷尿多,杨北万溜到路边,拉开裤门就要撒。王皓歪着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鸡巴塞回去!要不给你敲了。像什么样子?都把衣服穿好了,帽子戴正了,看看别的连队是怎么做的!都捯饬口气,跟我唱: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老旦明白王皓的苦心,见战士们憋得唱不出口,他先放开河南腔唱起来。这斑鸠样的声音起来了,大家再不觉寒碜,不一会儿都哇哇喊了。虽然都跟着老旦跑了调,但毕竟唱了,王皓那张脸还是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