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绝望的老旦(第5/9页)
“他化成灰让尿冲了俺也认得,俺多少弟兄死在他的手上。”老旦恶狠狠地瞪着服部,抽空飞出一脚,从服部身边滑过。服部不咸不淡地看着他,立正,浅浅地鞠了一躬:“对不起,这是战争。”
“你妈逼的战争,你们不来,哪有战争?”老旦依然大骂。宋川已经下了车拦着他:“怎么了这是?咱别误了正事。”
“你是哪个部队的?这批人前面抓得不清不楚的,好多人搞不清楚是干吗的,能不能帮我们审一审?你的部队由我们情报部门去通融。”登记的军官对他敬礼道,“我是卫戍司令部情报处一科科长冯冉,看你戴着的章……阁下也是军官吧?”
“俺曾是74军57师169团的,带兵守卫常德东门,对面就是这个王八蛋!服部,你妈逼的,老子的阵地你打下来了吗?怎么后来不见你上来了?老子一直在等你哪!”老旦指着嘴角流血的服部说。服部看来不想回答,只冷冷地笑了下,径直跟着队伍向里面走去。老旦怎能放他,又要去踹,却被那军官拦住了。
“老兄,老兄且慢……既是如此,帮我们做个记录,这帮鬼子都是他们的罪犯,抓的时候就全戴着铐子,你要认得这个,帮着一起审审,你解你的恨,我交我的差,这些鬼子我估计反正都要枪毙的,咱就是走个过场,我再给你开一份辛苦酬劳,如何?”冯冉说得恳切,手抓着老旦不放。老旦本不想干这事,但一听他后半句,心中一动,眼珠一转,便应下了。
老旦应下此事,要让宋川回去照看一下二伢子。冯冉说明天再来就行,这些鬼子先饿一天,审的时候还省点力。
二伢子情况继续恶化,这才几天,眼都睁不开了。他气息微弱,嘴唇和手背上长满奇怪的痂,因为汗多天热,他背后和腰臀上出现大面积的褥疮。大夫说这是在向外发毒,不知他能不能挺得过去。老旦看着心急,却也只能给二伢子擦擦汗,喂口水,看着他后脖颈子上发黑的针叹着气。
“这么活着,真比死了还难受啊。”老旦说。宋川和马达无声地看着二伢子,两人都累成焦黄的脸。
第二天去了情报科,老旦立刻知道了冯冉头疼的原因。几乎每个鬼子都凶得和狗一样,这些家伙虽然被自己人抓起来,却仍把国民政府看作敌人,反正是不合作。情报科的人也不含糊,将他们打得血糊糊的,鼻梁不知打断多少。冯冉被吐了一脸血唾沫,正气得要踹人,见老旦来了,就像看到了救星,忙给他倒了茶,二人坐下抽烟。
“除了那个服部大雄,一个个都和疯狗一样,什么都不说也就罢了,还要咬人,还要吐唾沫,真是不可救药!你看我这一上午了,本子上除了姓名,几乎啥也没记下来。”冯冉举着一个小本子给老旦看,果然干净得和擦屁股纸一样。
“他啥也不说?”老旦纳闷道。
“嗯,他不闹不叫,嘴就和缝上了一样,报了名号和部队番号,就一句都没了。唉,这真是个苦差事,早知道我还不如去前线呢……”冯冉挠着头,无可奈何地点起烟。
“咱一起问问吧?”老旦又觉得血热起来。
“你别再打他就行……这个鬼子不是不能打,只是不能像……你那样打,我没让你打的时候你就不能打,行不?我们打的鬼子擦完了还干干净净的,你不能让他看着像受了刑一样,上面现在讲究着呢,什么都要按规矩来。”冯冉打开本子的新的一页,说,“进去之前,先告诉我你是何方神圣,姓甚名谁吧?”
服部大雄端正坐在铁凳子上,军服和衬衫早已肮脏,却仍整齐地穿着。少了军刀的他并未少去强悍,眉宇之间仍是杀气腾腾,只是眼神带着落寞,阴阴的目光里带着老旦不曾见过的茫然。见老旦跷着腿斜着眼坐在他的面前,他嘴角微翘,冷冷挤出一个笑。
“你都这步田地了,就别装蒜了。”老旦调侃道。
“你的田地未必比我好吧?”服部淡淡地说。老旦惊讶于他的洞察力,他如何看出来的呢?“你们57师功亏一篑,常德还是被我们占了。”
“不就占了两天?然后被我们的援军差点打废了,我们那叫撤退,任务完成了,你们占个烂城,就是要瓮中捉鳖。”老旦说着他不太懂的事,但占领常德的鬼子险些被围歼却是事实。
“那是另一回事,和我没有关系了。要不是美军轰炸了我们的机场,你们未必能赢了这一仗。”服部颇为不服。
“哪有那么多要不是?输了就是输了。说说看,你怎么……成了自己人的阶下囚?早听说鸡窝有倒灶的,鬼子窝原来也这么搞?”老旦拿出一支烟,想递给他,却塞进了自己的嘴。他此刻全无愤怒,这平静令他奇怪,战场上的仇敌,恨不得将他刀劈几块的,坐到对面时却变成一个完整的人。他看着颇为落魄的服部大雄,为自己强撑起来的胜利者姿态脸红起来。谁输了,谁赢了?你的境遇又比他好多少?二子还在死牢之中,二伢子已经濒临绝境,这场战争除了打烂那么多城市,杀死那么多生命,又留下多少能回味的事情呢?
“你们守得很好,我很佩服。第十四天,我军指挥官要使用毒气弹……想必你经历了。我反对使用这东西,它灭绝人性。在此情况下,我拒绝带领部队继续进攻,于是被以违抗军令处置……在运向后方时被你们的部队伏击,我没死,便到了这里。”服部大雄不卑不亢,平静而简练地说着,“别人我就不说了,面对你,我必须说明白……这也是最后一战时你没有见到我的原因。”
老旦呆呆看着他,被他的话勾起常德东门的回忆——毒气弹弥漫了阵地,哭号和惨叫,抓烂的双眼,诀别的眼神,鬼兵连那被血染红的面具,战士们那血肉飞溅的告别。老旦的脸从红到白,从白到青,几乎咬断了嘴里的烟,差点捏扁手里的搪瓷杯。冯冉的笔刷刷前进,他略带满意地念着这些话。
“因为我们做了这个,对不起。”服部大雄对老旦颔首,片刻抬起来说,“我已背弃圣战,如今被你们抓获,这是武士的耻辱,请将我处死,随时都可以。”
“想死?容易,跟我走。”老旦把烟头拧灭,见冯冉停了笔瞪着他,“反正是死人了,交给我呗。”
冯冉合上本子,拉着他出了屋子,沉重的铁门撞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沉默无语的服部大雄关在里面,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
“老旦你啥意思?这是情报处的人,你没有任何文件,要带走他可不行,你是和他有深仇大恨,可这不合规矩啊。”
老旦闷头不语,看着冰冷的铁门,一个可怕的想法进入脑海。一脸疑惑的冯冉眨着眼睛,这是个可以买通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