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道歉的服部大雄(第8/9页)
“服部大雄在哪儿?”老旦不想浪费时间。
“哦?这个人啊……这个……怎么说他呢?总是不老实,本来说同意将来交换战俘的,可上周天皇一说投降,他动不动就寻死,把炕上的竹条拆下来做了把军刀,大半夜的在屋子里剖腹,可那是竹子啊,肠子破了,疼得他直叫,血流了不少,却割不死,医生给他缝好了他又要扯开,现在捆在床上歇着呢,嘴里也塞了东西,生怕他咬舌头自尽了。”
老旦冷冷地看了冯冉一眼,嘴堵上恐怕还有别的意思。“带我们俩去看看他,我帮你劝劝。”老旦说。
冯冉哦了一声,却没动。老旦推了他一把:“走吧,这次不打他主意……”
“管他干啥?他想死死去,还省一张回日本的船票。”二子听老旦说过抓服部和他调包一事,他可不买服部的账,那条命早就是欠他的,枪毙三次也赔不过来。
服部大雄并没躺着,而是铐在一张上百斤的铁凳子上,他斜斜地靠着椅背,枯瘦的脸上带着伤痕,嘴里塞着一团说不清的东西,沾着唾沫和血污。那东西定不是防他骂人或是咬人,只是怕他嚼舌头。老旦看着皱眉,二子却嘬起牙花来。
“呦?这谁呀?这不是少佐先生吗?一不留神我还以为是哪个偷鸡摸狗的叫花子哩?”二子用指头捅了下他的脑袋,服部慢悠悠睁开眼,那眼血红血红的,吓了二子一跳。“嘿呦?你干吗去了?太上老君让你进炼丹炉啦?你又没有大闹天宫,不过是闹了闹牢房嘛,单眼皮儿都练成双眼皮儿了。来,眼睛睁开,睁开,你瞅瞅我是谁?大白天的,你个兔崽子装什么睡罗汉啊?”
二子说着便用四根手指扒开服部的双眼,服部呜呜地扭着头,二子不能成事,抡起大手就是一巴掌。“鬼子,你妈逼看看爷是谁?救我?用不着你费心,老子命大死不了!不把你弄成了灰,老子就对不起那么多死去的弟兄。”二子陡然发了狠,抡起一张椅子往服部头上砸去。老旦忙一把夺了,将他推去一边:“干甚了你?说好了不闹。”
“什么说好了?我说好了不弄死他,人可以活着,眼要挖出来,腿要打折,鸡巴要剁了!这种东西能留他一命已经是客气了,没用的东西全卸下来!老子这只眼怎么没的你知道不?嗯?鬼子,老子这只眼就是被你的人在斗方山弄下来的,你还给我,你还给我!”二子指着服部哇哇叫,那也是动了真气,喊着喊着那只独眼也流了泪呢。老旦只能将他推了出去,强往他嘴里塞了一支烟。
“行了行了,发发火就行了,他都这个球样了,哪还是个鬼子?当年那个耍军刀的服部大雄早就死球的了,蒋老爷子说了,不能欺负他们,不能伤害他们。”
“那还要咋着?我认他当爹?”二子兀自蹦高,老旦觉得这小子变了个人。听着监狱的铁门咣当当的,老旦明白,二子关在里面的这一年,必也是生不如死,盼干了眼泪,哭红了双眼,全非他说的那般儿戏,他见了监狱和铁凳子上的服部,这是触景生情呢。
“行了,撒撒气过去了,战争结束了,咱在这小黑屋里弄死他弄残了他,让人笑话。他服部恶归恶,那也是战场上,还没给咱玩儿阴的,他因为反对使用毒气,被他们自己人抓了,这才落到咱国军手里。”老旦说到也想到了,这人,果然是这个样子呢,他是来杀人的,但他有自己的底线,和很多鬼子似乎不大一样。
“就这么关着他也行,这还不算啥,把他关十年看看,我可见过,坐牢的滋味不好受……”二子蹲了下来,抽着烟若有所思。
老旦让二子先蹲着,他回到房子里,见服部已经睁开了眼。他冷冷地看着老旦,冷意里已没了杀气,也没了悍气,只剩……什么呢?好像自己在镜子里曾经的那种绝望呀。
“我帮你拿走嘴里的东西,别冲动,行吗?我和你说说话,你也喝点水。”老旦轻言细语道。冯冉立刻倒了一杯水,服部看着水杯,点了点头。老旦轻轻抽去他嘴里的脏布,揉了揉他的下巴,帮他倒了些水进去。服部贪婪地喝掉了。
“好好的,寻啥死呢?战争结束了,你和俺都能回家了,大家各走各的,以后不打了。”老旦放下杯,见服部咂吧着嘴,不像是要胡来的,就又说,“你要是能不折腾,就再把双手放开,行不?”
服部看着他,点了点头。冯冉略显犹豫,但仍做了。“你们俩好好聊聊?别闹了啊,就当朋友聊天,老旦大老远来看你,你不能不给面子。”冯冉对服部稍显严厉,但服部根本不看他。
“这是个坏人。”服部指着冯冉的背影说。
“你还说别人,你又是啥好人?”老旦不以为然道,“抽烟吗?”他递过一根,服部便接了,铐了很久的手腕不好使,烟掉了,老旦换了一根帮他点上,给自己也点上了。
“明天俺就走了,往东开拔,你们全投降了,俺要带人去一路收编,俺还觉得这是美差,要都像你这样,这活儿得头疼死……”老旦故意说笑着,瞥着服部的表情。服部只看着手里的烟头,平静如那张铁做的凳子。以前可没见过他抽烟,打过几次照面,这人身上没有烟味儿。是牢房改变了他,还是战争改变了他?
“你以前问过我为什么不像武士一样剖腹,对吧?”服部抬起眼说,“我说过,除非我战败了,或者来有命令。现在我们败了,我该走了,我不死,回不了神社。”
“你是该走,但不是割肚子,而是赶紧回你家去,回你的日本去,仗都打完了你死给谁看啊?你爹你妈你老婆你孩子都等着你呢!一口气憋着非要死,亲人都不管不顾了,哪有你们这么六亲不认的兵?只认个天皇,他是生了你还是养了你?没有他,你们能死那么多人?啥球个神社,你老死了想去再去……”老旦语气虽厉,却尽量挑着能触动他的话。但他失望地看到,服部仍只是看着手里的烟头,好像一句都没听进去。
“这和天皇陛下没关系,他也受苦了……”服部淡淡地说,烟头开始烫手,老旦便又递去一支,服部麻利地续上,深吸了一口说,“我和你不一样,你可以回家了,老婆孩子都在等你,我家人都在广岛,奶奶、父亲、母亲、妻子、两个妹妹、两个孩子,就是没死在美国人的轰炸里,也都死在原子弹下了。”
“那不一定……那……不一定,你别瞎猜,万一他们正好出门了呢,正好大大小小的到海边钓鱼了呢?也没准回娘家了,你老婆娘家在哪儿?”老旦知道广岛这事,那是他不能想象的可怕,一颗炸弹炸死十万人,那得多大个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