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一年(第2/2页)
晚饭后,少年提议去小酌两杯。
风景怡人,相谈甚欢。
他们从建筑学聊到牛顿的苹果,又从加缪聊到哲学。
他说他的人生意义是体验,兴致勃勃的尝试与体验,这样才不算白活。
又好奇问道:“那你的人生意义是什么?”
——她的人生意义是什么?
季知涟可以说出无数个答案,但她最终什么都没有回答。
少年识趣地换了个话题。他有一张天使般柔美的容颜,像雪白洁净的羔羊,是符合审美的漂亮。他毫不掩饰对她的喜欢,如果她愿意,今晚会是个不一样的夜晚。
而她心中却毫无想法。
也是一瞬间,季知涟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变化。
这变化或许从踏上旅途的那一刻已经种下,或许更早。
它被她忽略、被不承认,却从未因她的无视而停止生根发芽。
-
中国。
西北戈壁滩。
一个村庄,一个篝火。
剧组收工时天都黑了,于是主创团队的几个人,在院里支了铁架,吃烤羊肉。
江入年在年初解约离开了长鸢,和陈湖、徐畅共同创业。他作为投资人控股,也投资、参演多部影片。
整整七个月,他们一行人在草原、戈壁滩等多地辗转,不可谓不艰苦。
陈湖糙的像个野人,头发一绺一绺都快结块了,和他的分镜手稿一样令人不忍目睹。徐畅硬生生把自己累瘦了,他现在已经从壮汉变成了瘦子,此时无比庆幸没有邀请天蓝师妹来客串。
江入年也糙了不少,但胜在皮肤底子好,肌肤晒成健康的小麦色,眉目深邃,眼神清澈,反而多了种纯然朴实的坚毅美感。
他的戏份最多,每天工作的密度和强度都很大,恶劣的自然拍摄环境更是剧烈消耗着体力,江入年却觉得很好,他晚上一沾枕头,就会睡着。
有事做,朝着目标走,他在好好的认真生活。
他答应过她,就会做到。
鲜辣喷香的羊肉怼到面前,江入年接过陈湖的人道主义关怀,低头用牙齿咬下一块,细细咀嚼。
陈湖蹲在他面前,严肃的打量他:“兄dei,你刚刚那个表情,特、特好,特有故事感,贼细腻。咱明天再、再补个特写,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徐畅扶额,埋头稀里哗啦吃肉。
江入年想了想,记下:“好。”
陈湖又从脏污裤兜里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本子,用牙咬开笔帽:“你刚刚在想什么?我得记一记这个人物心理。”
徐畅已经麻木了,他打了个饱嗝。
江入年咽下羊肉,不紧不慢:“……我刚刚在想,带院子的房子要怎么装修。”
有场记很有眼色的给陈湖屁股下头塞了个小马扎,陈湖就势坐下:“想这么庸俗的事儿露出这么辛酸的眼神?我还以为你想到那个爱、爱而不得的女人了呢。”
徐畅:“……”
他转了个身,默默挪远了点儿。
江入年吃干净羊肉,淡淡:“也差不多吧。”
也许是片子已经拍到尾声,后面三天只需要补几场戏的镜,所有人如释重负,包括陈湖。他今晚格外有攀谈欲:“话说,我下一部片子想拍个文艺点的,故事风格和《回廊》有点像,说到《回廊》……”
他皱了皱眉,看向徐畅和江入年:“你们认识季知涟吗?我的渠道联系不上她,霍,想和她合作,跟她一起搞、搞创作应该特带劲儿。”
徐畅听得坐立难安。
他打了个哈哈,及时起身:“我没吃饱,再盛一碗去。”
江入年没吭声。
过了会儿,陈湖听到他有些沙哑的声音:“……我也联系不上她。”
岂止是联系不上。
她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江入年指腹用力,脖颈上贴肉戴着一条项链,心口处的两枚指环因按压而嵌进皮肉里,疼,但真实。
就像她已经离开了一年一样真实。
漫长的三百多天。
徐畅蹲着满满当当一碗肉,又坐了回来,看到江入年的神色,不禁在心里仰天长叹:哎,痴子!
“流星!”
“快看!流星!”
远处,人群中一片骚动,纷纷仰头。
江入年闭眼合十,虔诚许愿:
——愿我所爱之人平安健康,无论她在世上哪个角落。
-
阿姆斯特丹。
圣诞节的前夜,季知涟在ins上刷到洪老师逝世的讣告。
她盯着那张黑白照片,大脑“嗡”地一声空白了几秒。
死了?
那个淡漠毒舌、我行我素的女老师,居然死了?
她编剧的作品曾入围过国际A类电影节并摘得银奖,将人性复杂和女性困境阐述地淋漓尽致,是个真正的天才。
她一生未婚,养了十多条猫相伴,性格孤僻,社交对她而言,更像是一种人物观摩的素材。
季知涟回忆着上学时和她相识的一点一滴,却只记得她独树一帜的上课风格,和丧眉耷言间将每届学生骂哭的犀利言辞。
她还不到五十岁,竟然就死了。
季知涟在这一刻,发现自己其实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而这个世上,很多优秀的女性,她们的信仰和抱负,她们的困境和诉求,甚至她们波澜壮阔的一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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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这条路走走停停,总是不得要领。
她想起那位英国少年的询问:那你的人生意义是什么?
她想起洪老师在第一节 剧作课课堂,给他们推荐的《瓦尔登湖》。
洪老师露出难得的笑容,她看了一圈满脸热切的学生们,对他们说出了第一句也是此后唯一一句鼓舞人心的话:
——找到我们自己的北极星,然后像水手和逃亡的奴隶一般坚定不移地追随它。
那天,季知涟是第一个提出问题的学生,她一脸疑惑:
——老师,那你找到了吗?
洪老师拍拍书皮,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先把书看完。
那本书她没有看完。
她的阅读停在了说星星的那一页。
此后多年,她将这本书抛之脑后,再没有机会看完。
季知涟低头点燃一支香烟,看向远处河流中,水陆两用的一辆辆bus在岸边栖息停靠,教堂的钟声在整点准时敲响。
古老又悠扬。
季知涟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北极星。
但她预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