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谜团(第6/11页)
马文·拉塞尔吟唱着一些或许有来由、或许无来由的词句向第一束橘色的阳光致敬——再没有人懂得那些词的意思,而他尤其不懂。不过监狱生活也并非都是负面影响。在入狱前他只有小学三年级阅读水平,出狱时已经等同于中学水平了。马文·拉塞尔的头脑向来不笨,是公共教育系统背叛了他,早在他出生之前就注定求学无成,这也不是他的错。他定期阅读书籍,但凡能找到的、与他的民族史有关的书籍都势必阅读。他特别挑剔自己所选书籍的笔风倾向。书中对他的民族一丝一毫不利的口吻当然都反映了白人的偏见。白人到来之前,苏族并不酗酒,也不居住在肮脏的小村庄里,当然也从不虐待自己的孩子。那都是白人平白造成的恶果。
可是该怎样改变这一切呢?他询问太阳。干燥炽热的夏季卷起了更多吹尘,那团炽热的大气球一片血红,看在马文的眼里就像是弟弟的面庞,这就是电视新闻中慢镜头的定格。当地的电视台在录像带上加了工,事件的每一个画面都是细细研究才定格的。子弹击中了约翰的脸,有两幅表现了他弟弟的脸从头部撕裂开来的画面,以及子弹穿过的恐怖后果。他弟弟也开了一枪——该死的黑鬼和他的防弹背心——便撒手人寰了。这个画面他已经看了五遍,每个细节都深深地烙在他的记忆之中,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忘怀。
他只不过是又一个死去的印第安人。“对,我见过一些不错的印第安人,”威廉·特库姆塞·舍曼将军——一个印第安人名字!——曾经这么说过。“他们都死了。”约翰·拉塞尔死了,和其他的印第安人一样,连一次光荣战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杀掉了,在白人看来印第安人就是野兽,所以他也像野兽一样被开枪打死了。只是他的死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惨烈。马文确信这次枪击是事先精心策划好的,摄影机就在旁边等着,那个穿着时装的记者小丫头还需要补上一课,那些联邦调查局的暗杀队员已经给她上了这一课。就像那时候在沙砾湾、温德德尼以及其他上百个被人遗忘的无名战场上的骑兵们追杀印第安人一样。
于是,马文·拉塞尔面向太阳——太阳是他们信仰的神灵之一——探询答案。答案并不在这里,太阳告诉他。他的同伴并不可靠,约翰至死才明白这一点。竟然靠毒品为组织筹钱!竟然利用吸毒!就好像白人曾经用威士忌来摧毁他的人民的意志。其他“勇士团”的成员也都是在白人的生活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根本不了解自己已经被威士忌彻底地毁掉了。他们自称为苏族勇士,其实不过是酒鬼、罪犯,甚至连些简单的事情都办不成。一丝罕见的诚实蓦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面对神灵之一,你怎么能不诚实呢?——马文在心底承认这些人不及自己,他的兄弟也一样。参加他们靠毒品筹钱的愚蠢行动,而且毫无成效。他们都有过什么成就?他们曾经杀死过一名联邦调查局的特工和一位美国联邦司法区执政官,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从那以后呢?从那以后他们只会大谈特谈那一段短暂的灿烂时光。然而那段时光又如何呢?他们有什么成绩?一无是处。印第安保留地依旧存在,酗酒的情况依旧存在,惨淡绝望依旧不变。有没有人注意过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干过什么事呢?没有。他们的成就只不过是激怒了军队,让军队继续镇压自己而已。所以如今“勇士团”才遭到追杀,哪怕是在自己的保留地上也活得一点不像个勇士,倒像是被人追杀的野兽。然而他们本来应当是猎手,而不是猎物,太阳告诉他。
马文想到这里心绪激荡起来。他本人应当是猎手,而白人应当惧怕他。以前曾经是这样的,但是时光不再了。他应当是闯入羊圈的狼,可是这些白羊成长得实在太过健壮了,以至于羊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狼这种东西。他们躲在张牙舞爪的狗背后,而狗并不满足于陪伴羊群,却想猎取狼群,是狼群而不是羊群备受威胁和惊吓,被赶得四处躲藏,成了牧场里的囚犯。
因此他必须离开这片牧场。
他必须去寻觅自己的狼兄弟,必须去找已意识到处境危难的狼群。
静坐示威
这一天终于到了。属于他的一天。本杰明·扎丁在以色列国家公安部门的事业发展得非常顺利,是警察部队里最年轻的队长。家里兄弟三人中他年纪最小,他自己也有两个儿子,分别叫大卫和莫迪凯,可是近来他却一直濒于自杀的边缘。一周之内,亲爱的母亲与世长辞,美貌却不贞的妻子弃他而去,这一切不过是两个月前刚刚发生过的事情。计划中的事情都在按部就班地做,然而突然之间他必须要面对空洞无意义的生活。地位、收入、下属的敬意、他在危急时刻表现出来的智慧与冷静、在危险艰难的边境巡逻任务中获得的军功,所有这些和一幢充满荒谬记忆的、空落落的房屋相比都不值一提了。
虽说以色列通常都被视作“犹太人的国度”,其实国名掩盖了这样一个事实,国内人口中只有很小一部分虔信犹太教。本尼·扎丁从来不信教,虽然他的母亲一再恳求他信仰宗教。他宁可享受摩登的享乐主义多姿多彩的生活方式,自从十三岁受戒仪式之后就再不肯到犹太教堂里面看一看了。他说话、阅读都用希伯来语是因为不得已——这是国语——但在他看来这一传统事物的语言规则却是不合时代的古怪错误,这个国家在其他生活方面都是世界各国中最前卫的,而惟有这个方面落后。他的妻子恰恰彰显了这一点。他经常开这样一个玩笑:人家或许会算算众多海滩上有多少穿泳装的男男女女,并以此数字来衡量以色列人的宗教热情。妻子艾琳·扎丁生在挪威,身材高挑、瘦削,金发碧眼,长相酷似犹太人,和爱娃·布劳恩①长得很像——他俩在这个问题上开玩笑时是这么说的。她迄今仍然喜欢穿着比基尼炫耀身材,有时甚至只穿一件。两人的婚姻曾经激情勃发、炽烈如火。他已经明白了,她的眼神总是迷离恍惚,当然这眼神偶尔也和他调情,可她徒然离去依附别人还是让他吃了一惊——还不止是吃惊呢,突如其来的方式让他实在太震惊了,哭也哭不出来,求也求不出口,只是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家里,家里藏着几支装满子弹的枪,他知道开一枪就能轻松地结束痛苦,只是两个儿子让他住了手。他是条汉子,绝不能像别人背叛自己一样背叛孩子们。然而心痛一直——迄今依旧——很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