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损失估计(第7/8页)

她觉得已经游了许多天,许多个星期,总是游向更光明的前方。再过几天,她才认识到,那空间不会更光明了,但她不理睬意识的最后警告。她更使劲地游,第一次有了疲乏的感觉。斯维也特拉娜·瓦涅也娃也不管它。她得利用自由以得:到好处。她必须搞清楚她是在什么地方,能找到走出这个地方的道路那就更好。这个可怕的地方。

她的精神再次活动起来,离开她的身体,到了足够的高度,回头下看,看见了那个远远的在游泳的身影。甚至在那么高的地方,也看不见这个广阔的、混沌世界的边际,只见她下面有个渺小的身影,在虚空里独自游泳,它那幽灵般的四肢以无效的节奏活动着……在原地不动。

墙上扩音器传出的尖叫声几乎使瓦吐丁从椅子上站起来逃走。这种叫声,可能在当初德国人的死亡营里,当门被关上、毒气结晶体喷洒下来的时候,曾经听到过。但是这还要更坏。他亲眼看见过执行死刑,亲眼看见过施刑。痛苦的、愤怒的、绝望的种种叫声他都曾听过,但从来没有听到过被判处比入地狱还要厉害的一个灵魂的惨叫声。

“现在……该是第三阶段开始了。”

“什么?”

“您知道,”医生解释说:“人是一种社会动物。我们的躯体和意识设计得来让我们收集资料,既能对周围环境、也能对人类作出反应。如果身边没有人群,让一切感官输入都不存在,精神本身就会完全孤独起来。有充分的材料说明那将会发生什么事情。那些独自一人绕地球航行的西方傻瓜们,就是例子。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得了神经病,还有许多人失踪,可能自杀了。连那些活下来的人,那些每天听无线电的人,他们也常常需要医生监视,警告他们提防这种孤独造成的心理危害。而他们还能看见周围的水,能看见自己的船,能感觉到海浪的涌动,要是把那一切都拿走……”医生摇摇头,“也许他们能坚持三天。正如您看到的,我们把什么都拿走了。”

“他们在这里坚持得最久的是……?”

“十八小时。他是一个自告奋勇来做试验的,一局的一个年轻的外勤人员。唯一的问题是,受审对象不知道对他将要发生什么事。那样的效果不一样。他们仍然会崩溃,当然,不会那么彻底。”

瓦吐丁吸了一口气。那是他在这里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那么这个人呢,还要多久?”

那医生只是看看表,笑了笑。瓦吐丁真想恨他,可是想到,这个医生,这个治病的人,不过是做了他多年来一直在做的事,做得更快,而且不留伤痕,以免国家在公开审讯时受窘罢了,这是克格勃现在必须忍受的。那样一来还有个好处,连医生也没有料到,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个计划的……

“那么,……这第三阶段是什么样子呢?”

斯维也特拉娜看见它们在她躯体周围游来游去。她想对它提出警告,但那意味着要回到躯体里面去,她不敢。她看不太清楚,但的确有两个形影,两个有害的形影在她身体周围的空间里来来去去。其中一个靠拢来,但又转身离去。接着又转回来。她也这样做。她想跟它斗一下,但是有什么东西把她拉回到身体里来,而这身体很快就要消失了。她到那里正是时候。当她告诉她的四肢快些游的时候。那东西又从后面来了。那张开的嘴已把她全身都包住了,接着慢慢地合上。她弄清楚的最后一件事,是那个亮光,她向它游去的那个亮光——她终于明白,它从来不曾有过。她知道她的抗议是白费的,但还是从她的嘴唇爆发出来。

“不!”她当然是听不见的。

她现在回来了,无可挽回地回到她那没用的真实躯体里来了。在她眼里,那是一堆灰色的东西,她的四肢只是在无目的地活动。她不知为什么明白了,她的幻觉在努力保护她,使她自由——结果完全失败了。但她不能停止幻觉,它的活动现在变得有害了。她无声地哭泣。现在,她的恐惧感比光是惊惶更糟糕,惊惶至少还是一种逃避,一种对她面对的现实的否认,一种向她本身的退却。但是她再也找不到一个自我了。她亲自在场,亲眼看见它死了。斯维也特技娜没有一个现在,当然也不会有一个将来。她现在只有一个过去,而她的幻觉专挑选其中最坏的东西……

“对,我们现在是最后阶段了。”医生说道。他拿起话筒,要了一壶茶,“比我料想的要容易些。她比我所想象的更适合于这种特性。”

“可是她还没有告诉我们任何东西。”瓦吐丁反驳说。

“她会的。”

她观看着她一生中的所有罪行。这帮助她了解现在发生的事低这是她的国家所否认的地狱,她正在受惩罚。一定是那样。她也帮助审判自己。她身不由己。她不能不把过去的事都审视一遍,了解自己都干过些什么。她不能不在自己心里参加这个审判。地一宜哭个不停。当她看到自己做的那些不该做的事情,泪流不止,好象哭了几天。她生命中犯罪的事都在她眼前最详尽地一一重演。特别是近两年来的活动,……不知为什么她明白了,她就是为了那些事情被弄到这里来的。斯维也特拉娜每次都看到她背叛了祖国。那在伦敦第一次差涩的调情,那些次同严肃的男人们的秘密接头,那些要她不再轻浮的警告,以及那多次利用她的身分轻易通过海关,玩弄花招,和在犯下最严重罪行时自我欣赏。她那呜咽的色调清晰可辨。她一次又一次毫无知觉地说出:“我对不起……”

“现在好戏要开场了。”医生带上送受话器。他还得在他的控制板上作一些调整,“斯维也特拉娜……”他对着麦克风轻声细语地说起来。

起初她听不见声音,过了一会儿,她的神志才告诉她:有个什么声音竭力要引起她的注意。

斯维也特拉娜……那声音在呼唤她。要不,这是她的幻觉……

她的脑袋四下扭动,探索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斯维也特拉娜……耳语又开始了。她尽量长时期屏止呼吸,让她的身体平静下来,但它又一次不听她的话。她的心跳加快,耳朵里血液冲击,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如果有一个什么声音的话。她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不知道那声音是否出于她的幻觉,不知道情态是否更糟糕……或者还有一些希望……?

斯维也特拉娜……比耳语稍大一点,足以听出它的感情内容。声音是那么悲伤,那么失望。斯雄也特拉娜,你做过些什么事?

“我没有,我没有……”她气急败坏地说,但仍然听不见自己的话,象是在坟墓里叫喊一样。她得到的回报是又一片沉寂。过了似乎一小时之后,她叫嚷道:“请您回来吧,劳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