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少年(第2/2页)
那奶□□发已经雪白了,眼珠略显浑浊,可温书看到她时还是一愣。
奶奶似乎也想起来什么,一些尘封的遥远记忆被唤醒般。
齐奶奶杵着手边的拐杖颤巍巍走过来。
温书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她目睹他靠近,她一只腿似乎瘸了,走路需要拄拐,她很老了,银丝如雪,脸上尽是皱纹,很瘦,宽大的棉服穿在身上,显得她头更小,人也更孱弱。
十来米的路,齐奶奶走了近半分钟。
眼眶渐渐湿润,温书紧抿着唇角,锁骨随着呼吸起伏,她在克制,在忍耐。
盛京延察觉到她的异样,伸手扣住她手掌,有意拉她离开。
而下一秒,齐奶奶那苍老布满皱纹的手搭上了温书的手肘,她的眼珠很浑浊,眼白也不那么纯粹,眼底却像含着泪。
老人的声音苍老而嘶哑,只是一句话,便令温书溃不成军。
“都这么大了。”
都这么大了,十五年已经过去了。
如果她的孙子齐明还活着,也会是和她一样大的大人了。二十八岁,青年热血,也该有自己疼爱的妻子,组建家庭,快的话都该有儿子了。
而齐兰也就能抱上重孙子了,四世同堂,安享天伦,会有那么多人羡慕她,祝福她。
眼眶湿润,眼泪啪嗒便流下来,温书握着齐兰苍老的手,她手上有很多茧巴,很粗糙。
温书轻轻喊了一声,“齐奶奶。”
齐兰还认得她,她的老年痴呆时好时坏,忘记了近些年的很多事,却对那场地震之前的事记得特别清楚。
她原本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成家立业生了个孙子,二儿子打着光棍成天在镇里田埂上瞎逛,三女儿离家多年不归。
可地震来了,两个儿子都被埋了,死后挖出尸体,尸体都变形认不出人样了。
而她最疼爱的孙子齐明,和她一起被压在厕所和空置猪圈的三角区,房梁倒下来的那一刻,十三岁的齐明拉过了她,他挡在她身前,被那跟柱子压垮了脊椎。
他们被困在那黑暗里十三个小时,稚嫩的少年一直在流血,身上背负了一整根房梁,渐渐的,他的肋骨被压断,压碎,肺部可呼吸的空间一点一点缩小,直至最后窒息。
失血过多和无法呼吸夺走了齐明的生命。
齐明死前最后一刻都在安慰她,“奶奶,你活着。”好好的,好好的活着。
“奶奶,我给你唱歌吧。”
少年处在变声期,嗓音嘶哑像公鸭嗓,可这公鸭嗓也快发不出声音,嘶哑得像吞了一大把滚烫漆黑的火炭。
他唱着,
“新的风暴已经出现”
“怎么能够停滞不前”
“穿越时空……竭尽全力……”
“我会来到你身边……”小少年闷声咳出一口淋漓鲜血,夹杂着破碎的肺叶和血块,他没有力气了,最后再看了一眼自己的奶奶,随后便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齐兰一条腿被轧着,她动不了,她也看不见,黑暗里没有光,她知道自己的孙子没气了,死了,走了,不会再回来,不会再唱歌了。
不会是楼下那个对着奥特曼的片头曲,扯着难听的公鸭嗓,拼了命地吼着唱,吃饭唱,睡觉前唱,无论何时何时何地都在唱,嬉笑着脸,任齐兰拿着黄金棍追着他打骂,他也不停止的小少年了。
而楼上沈书小姑娘下楼的时候总会目睹这一室的鸡飞狗跳。
齐兰会从冰箱里拿冰棍出来请她吃,并把齐明抓到她面前来,让沈书这个小他一岁的妹妹帮他辅导作业。
辅导作业时,齐明也会时不时扯着公鸭嗓唱两句,每每这时,温书都会放下铅笔,翻个白眼,默默堵上耳朵。
可是,再也不会有了。
唱歌唱得难听的齐明明,做作业做得不好的齐明明,孝顺奶奶爱护妹妹的齐明明,死在了他的十三岁。
他长不大,变不老,喜欢的《奇迹再现》也再也不会再现。
现实朝着最后一句歌词相反的方向发展,一语成箴。
齐兰在那无底的黑暗里握着齐明的手流泪,十几个小时,哭得眼泪流不出来,最后流的是血,哭瞎了双眼,地震后她失明了半年。
后面活着,都是无止境的煎熬。
齐兰抓着她的手,苍老的眼里流出了泪,眼底是欣慰和怅惘,“沈家姑娘长大了。”
平安健康地长大了。
她的齐明明和阑川镇上的很多人一起永远留在了震中。
齐兰佝偻着腰,手里拐杖都快杵不稳了,她往右偏要倒的时候,盛京延及时扶住了她。
盛京延:“齐奶奶,小心。”
抬眼往上看,浑浊的眼,哭瞎过的眼,历经沧桑的眼看向他,她露出了释然而欣慰的笑,“沈姑娘,也结婚了,真好,真好。”
她大半截身子都埋入黄土,估摸着快要去和自己最喜爱的孙儿齐明明团聚了,真好。
“奶奶,我扶您过去。”眼泪止不住,温书搀扶着齐兰,陪着她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前走。
刚走了几步,就看见路周围出现了许多多熟悉的面孔。
何婶,谢叔,康爷爷……
他们身后都站着陌生的人,他们或组建新的家庭,或孤单一人,或留着残疾,或年老衰微。
他们对她笑,皱纹是岁月的写照,神色还留着昔日的痕迹,他们很热情,招呼着她,“沈家姑娘书书回来了,吃饭没?晚上来你何婶这儿吃。”
何婶在她小时候是卖凉虾的,八毛钱一碗,冰冰凉凉,甜丝丝的,她放学最爱去她那儿吃一碗凉虾。
谢叔,一个年过五十的中年男人,这刻看见她,竟然伸手抹起了眼泪,“老沈的姑娘生得真好看,还找了个这么帅的丈夫,他肯定瞑目了。”
谢叔曾经和沈籍是好友,都在镇里那新开发的建筑工地里上班,他没读过什么书,只在工地里做打灰的活,勤勤恳恳,一年十二个月都埋在水泥灰里,年关时工地包工头拖欠他工资,是沈籍出面去帮他要回来的。他们关系那么铁,在温书小时候还商量过让谢叔收她做干女儿。
康爷爷敲了敲空掉的烟枪,咳了几声,嗓音苍老而迟缓,“书书,来,让爷爷看看,你奶奶生前总夸你是个好孩子,是个标致人儿。”
康爷爷年轻时追过沈奶奶,没追到,一辈子没结婚,想守着她变老,结果她红颜命薄,比她这个老头子先走了。
怅惘,遗憾,难过,悲伤,千种情绪寓于一起,都化为他们脸上的笑容,热切的,温暖的,仿佛小街长巷,落日悠长,从未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