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4页)

“妈的!”李明强抛出一句脏话。部队不允许骂人,卫和平不允许他说脏话的,他平时也是不爱说脏话的,骂人的话自从当兵起就变没了。今天活见鬼了,怎么骂人的话老在脑子里打转,还竟然骂出了口。李明强曾在战士面前讲过:“我训兵至今没有骂过战士一句。只骂过半句——刚刚出口就收住了。”而今,今天,他又骂人了。他又一次清楚地领悟到,人生的道路并不是金光灿烂的大道,它充满了荆棘和羁绊。即使平坦,也像这市郊的夜路,有光明也有黑暗,有脏污还有陷坑。

不骂人,太书生气了!李明强想。

“妈的,妈妈的,操你姥姥!”

骂出声来真舒服。李明强的嘴角又露出了他那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他感到轻松极了。

“妈的,妈妈的,我操你妈,操你姥姥!”

李明强一边走一边不住地骂,从小声到无声,又转到鼻腔中,再回到心里默念,把他长这么大没骂人的话都骂了,他不知道他在骂谁,他确实也没有骂谁,这可能就是国骂,骂出来心里舒服啊!

李明强在军科大门口打上一辆黑色“皇冠”出租车,坐在副驾驶位子上,将头紧抵住靠背,两只手拽着两只耳垂儿,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窗外,像是在想什么,又什么也没想。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打车,也是他平生第一次坐小汽车,更是他平生第一次坐这么高级的轿车。他不知道从军科到大队多少里程,也不知道这出租车跑一公里定价多少,只瞥见面前的计价器不停地蹦着数字,蹦得他加快了心跳。他感觉心慌之极,为花这冤枉钱憋屈。妈的,要不是时间来不及,他宁跑回去也不会打的。纪律,军队有铁的纪律,一分钟也耽误不起。操他妈,花这冤枉钱,找谁说理。

李明强在心里骂着,索性性不看计价器,管他娘的多少钱,上了贼车咱就花得起。他两只手拽着耳垂儿怔怔地看着窗外,不想那计价器,盯着车窗外朦胧的山野、楼房、路灯徐徐向后退去,退去……

出租车嘎然而止。李明强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头随着车子的最后一颠,前额撞在了车窗边沿上。

徐徐向后奔跑的景物停止了,李明强的头脑也撞醒了。

“怎么了?”李明强捂着头问。

“红灯。”司机答。

“绕过它。”

“那只能背道而驰了!”开车的小伙子回过头看了李明强一眼,来了点幽默。他感觉今天拉这个大个子不对劲儿,有点神不守舍,是不是个坏人?会不会趁天黑劫车?他心里一直很忐忑。他调了调后视镜,将李明强的一举地动置于他的监视之中。由于分心走神,所以看到红灯来了个急杀车。他看到李明强磕了头,既不埋怨,也不发火,感觉不是坏人,就放开胆子幽了一默。

李明强不说话了。红灯亮了,汽车必须停下,等待绿灯,这是不二的法则。爱情的红灯亮了,绿灯还会开吗?“绕过去”,“那只能背道而驰”,那么,只有暂停了。暂停,暂停,暂停,卫和平,好你个卫和平,该不是假意跟我吹灯,让我静思己过吧?

“我要的是不屈不挠的李明强!”这十二个字又浮现在李明强的眼前。

这十二个字,是卫和平写给李明强的纸条。当时,他们还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王宏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让李明强以应届毕业生的身份去验了空军,张洪又动用关系把验上空军的李明强刷了下来。李明强整日坐在黄河边上,望着黄河,望着笔架山,望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在他近乎于绝望的时候,是卫和平跑到黄河边塞给了他这张纸条,是这十二个字支撑着他从地上爬起来,是这十二个字一直激励他克服了一个又一个困难、闯过一道又一道难关……

李明强拍了拍头,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

出租车司机见李明强又不说话了,就放了盘磁带,是当前最流行的电视连续剧《霍元甲》的主题曲: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昏睡,昏睡,不能再昏睡了!李明强摇了摇头,随着录音机的音响哼了起来。

出租车司机见李明强跟着磁带哼唱,一下子放松下来,也跟着哼了起来。

曲终,李明强感到热血沸腾,他看了下手表,不由得加快了心跳。

这是块上海牌夜光表,是李明强考上军校时田聪颖送给他的礼物,也是他长这么大接受别人赠送的最贵重的礼物。他当时喃喃地说:“这表,太贵重了。”

田聪颖歪着脑袋笑着说:“手表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这块表凝结着田聪颖的情,凝结着田聪颖的爱。田聪颖说:“让你戴着它,时刻想着我!”

李明强辜负了田聪颖,没有时刻想念她,甚至很少想起她。李明强只是将这块表当作了计时的工具。

手表的秒针按照它特有的速率,不紧不慢地跳动着,李明强的心跳却在逐渐加快,九点二十二分,只有八分钟就到九点半了。九点半,是他销假的最后时间。军人,绝对的时间观念。李明强着急地催促着司机:“快!”“快点!”“再快点!”

汽车像离弦的箭,急速向步兵侦察大队的大门射去。车还没有停稳,李明强就跳了下来,像百米冲刺似的向门口跑去。

两分钟,离九点半不足两分钟了。

门口的卫兵是李明强训过的新兵,见李明强跑过来,急忙给他打了个敬礼。李明强也顾不得还礼,径直跑进了院内。

出租车司机在后边大喊大叫地追到大门口,被卫兵横枪拦住。

李明强冲上楼梯,一下子推开了值班室的门:“老黄,我销假!”

“嗬,真准时,仅剩二十七秒,我正为你着急呢!是不是女朋友……”值班员黄中臣站起身,看看手表,不紧不慢地说。

“唉,别提了。”李明强喘着粗气,冲黄中臣摆摆手,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

“你——”出租汽车司机跌跌撞撞地闯进值班室,怒气冲冲地指向李明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掏钱,跑得——倒——挺快!”

李明强差点乐出声来,心想:“这小子,都累成这样子了,还挺幽默。”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急着销假。多,多少钱?”李明强自知没付车费理亏,一边道歉,一边掏钱。

“五十元。”出租车司机伸出一个巴掌说。

“五十?”

“不贵的,按里程算,又是夜路。再说,我们从不到这边来,回去又……”那司机说到这里停住了,不是被军营那嘹亮的熄灯号声扯断了,而是被李明强那四十五度的斜视和那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所震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