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相知相见不相认(第4/5页)

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在心底动了动,秦九叶尚未细究那念头到底是什么,已经下意识开口问道。

“你认识我吗?”

小厮短暂停顿片刻,随即平静答道。

“小的不认识姑娘。”

“你若不认识我,方才为何要……”

他若不认识她,方才为何要冒着惹怒朱覆雪的风险强行将她带离险境?他若不认识她,为何要提醒她那福蒂莲的事?他若不认识她,为何要为遮掩自己的真实意图而说谎……

“小的只是奉命行事,旁的一概不知。”

对方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平静无波的样子。

秦九叶不死心,再次追问道。

“告诉我福蒂莲的事,也是那位呈姑娘要你做的事吗?”

这一回,对方再没有开口回答。

他就站在原地,对她俯身行了个礼,随即转身便要离去。

“等下。”

女子急促的声音在曲折的山洞间碰撞回荡,那已走出三步远的身影就这样停住了,半晌才缓缓转过身来,仍弯着腰、低着头。

“姑娘还有何事?”

秦九叶怔怔望着对方的身形,只觉得自己的心莫名跳得快起来。

她开口的时候并不确定对方会停下脚步,此时见他停下来,心中那股奇怪的念头便更加压制不住,几乎就要破土而出。

她迟疑片刻,随后缓缓向对方走去,却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又停住了。

方才快要走出那段漆黑洞道的时候,石壁两侧多了些火把,但那小厮似乎有意离那些火把远些,等她脚步跟上来的时候,也从不在光亮处停留,与她对话时一直垂着头,似乎从没有看过她的眼睛。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手中那盏油灯是他躲不开的光亮。

而他越是将腰弯得深、那灯火便将他的下颌与低垂的眼睛映得越亮。

那张脸已在某种精妙技术下变得面目全非,声音也辨认不出,但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却是她见过的、最独一无二的存在。这世上再难有那样一双多情又冷情的眼睛,也再难有人用那样的眼神偷偷望向她。

他用身体和容貌去扮演陌生人,却不知那双眼睛早已同她相认。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试图让疯狂跳动的心平复下来,也试图稳住自己现下的心情。

他果然也来了这岛上,只是不知为何要乔装易容成这副模样。

他要做什么?莫非是要重回天下第一庄做事了吗?还是说先前那宝蜃楼中的盲眼公子暗中又找上了他,用了些手段让他去为自己卖命?

她的视线从那张模糊陌生的脸移到他身上那套青灰色的衣衫上,随后敏锐发现那衣摆下方有一两点不易察觉的红色。

那是谁的血?是他的还是旁人的?在来见她的途中,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猜不到这一切背后的曲折真相,但她知道,他们两人今夜的处境都不会太妙。

他要赴他的生死局,她也有她必须履行的使命。他早已不是当初宝蜃楼里那个需要她百般回护的药堂小厮了,或者说从来不是。既然他不愿同她相认,那她能做的便是保持现状,不再让自己成为对方的负担与拖累。

压下心头那股酸涩,秦九叶终于移开了视线,随后左顾右盼一番,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轻声开口道。

“你过来。”

天下第一庄杀手可不是什么茶楼小厮、府院仆从,便是装扮成最朴实平易的模样,也遮掩不住骨子里的无情狠辣。

她不该这样唤他,他也不该过去。

但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他的双脚已经将他带到了她面前。

过往岁月中,她曾无数次在那简陋药堂里这般唤他。那些刻进骨头里记忆遮盖了他曾经的底色,成为了驱使他这具身体的新指令,令他避无可避、无处可逃。

李樵低垂着头,将那双情绪翻涌的眼睛藏进额间碎发投下的阴影中。

他动用起全部心思去猜她下一步要做什么,却因为心乱如麻而不得结果,下一刻,她已捉住了他藏在袖中的手,随后很自然地将他的袖口挽起。

她的动作很慢,慢到足以让他抽回手、退开来、再说上几句保持距离的话。

但他没有动。

他动不了、也不想动,任她拿住了左手命脉,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

被热泉灼伤的皮肤已经发出一层水泡,即将变得红肿不堪、痛痒难耐,她小心清理了一下那些血痕,随后从腰间的小布袋里掏出小小一只粗糙油纸包递到他手中。

“这药你拿去,寻个没人的地方涂下。不要省着用,涂厚些最好。”

他的手触碰到那药包的一刻便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但她的手却很快从他掌心抽离。

他回过神来,连忙垂首低声道。

“此处是岔口,虽离主路尚有段距离,但也难免有人经过,不易多做停留。断玉君若迟迟未来,姑娘便从这里向前走上片刻,径直穿过前面那处洞窟后向沿右手边插着火把的小路一直走下去,便能看到举行开锋大典的洞窟了。小的还有事,不能继续陪着姑娘了。姑娘万事小心。”

他说完这一切,却立在原处没有动。

开锋大典就要开始,狄墨很快便会离开浩然洞天前往现场,他应该抓住这时机,想办法将师父的刀拿到手,再赶在对方回来发现之前脱身。

但他却无法就这样转身离去、将她留在这险恶之地,只等对方先离开。

许久,女子的脚步声终于渐渐远去,彻底消失在这幽暗石道的尽头。

李樵紧紧握在袖中的手松了松,他望着掌心那只熟悉的粗糙纸包有些出神。

他方才应该道上一句:小的多谢姑娘赐药。

可他的舌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诅咒了一般,无法像从前那样轻易说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调转脚步,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从没有觉得转身离开是这样一件艰难的事。

方才的某一刻,他发了疯似地渴望她认出自己、心疼自己、拉着他的手亲自为他涂药。

可下一刻,他便又如此害怕她认出自己、质疑自己、追问他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

他怎能穿着这身杀人者的皮、顶着这张模糊的脸同她相认呢?

尤其是在朱覆雪说了那样的话之后。

朱覆雪将他比作山庄弟子,那在他到达之前呢?那疯婆娘究竟说了些什么?是一语道破了他的身份,还是添油加醋地将他不堪的过往一一细数?她听到那一切后又是什么反应?是否早已后悔为他所做的一切、就等与他重逢后便将分道扬镳的话说出口?

在那漫长而狭窄的石道中,他迈出每一步时脑海中都在抓心挠肺地思考这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