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谢隐山行至天王居所, 亲卫言天王在婚礼结束后便回了。他入内,却不见人,略一思忖, 走过穿堂, 转到屋后,果见那老仆立在此地候侍,而前方的崖头之上,挑着两盏红彤彤的灯笼,灯下, 正是天王的一副背影。

只见他盘膝坐在空崖之前, 身前一张矮几,几上一壶酒,一杯盏,在他的对面, 另摆着一只酒盏。

他看去仿佛正在与人对酌,然而那里却又空空荡荡,并无人影, 只静静立着一尊神位似的木牌。

谢隐山心知,此应便是今夜小郎君与公主在礼堂内拜过的那一座“太华神母”的神位。

当时此位隐在屏风之后, 左右又覆落红幔, 朦朦胧胧,自然无人看清神主位究竟属谁所有,更不会有人想着去一探究竟。

此刻借着灯笼的光, 谢隐山隐约看见神位的面上刻有“先室裴氏爱妻之神位”的字样, 他迟疑了下,不敢上前,便停了脚步。

天王似已带着醺意, 心情更似是谢隐山此前从未见过的好。只见他端起酒盏,向着神位敬了一敬,饮下一口,便闲聊似地和对面的虚空说道:“今夜我太高兴了!你应也极是欢喜吧?总算如愿,能够让你亲眼看到他与那小女娃在你面前结成连理了。此为大事。唯一遗憾,便是我不能与你一道共受他二人的跪拜。不过无妨,只要你高兴,我更高兴……”

他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一面再为自己斟酒,一面继续对着那片木牌笑道:“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你知不知道,他与我在西峰之巅饮酒了,不但如此,竟还与我相谈甚欢!我知他本意是想灌醉我,只是小小儿郎,这一点心思,怎可能瞒得过我?他酒量确实又很是不错,喝到后来,我亦有几分不胜酒力。静妹你猜我如何对付?”

他的眼中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我趁他不注意,以袖遮掩,偷偷都倒在地上。这傻小子,自诩聪明,还不是中了我的招数,果然先将自己喝醉,倒了下去!”

他仰天大笑,发出一阵快意的哈哈之声。

这时,一阵夜风从崖头卷过,噗一声,木牌被吹翻倒下,眼见就要掉到地上。

他一惊,甩杯纵身扑去,伸臂一下将它接住了,这才长长吁出口气。

“静妹你是气我欺负那傻小子吗?莫气莫气!后来我不是背他下去了吗?这臭小子,沉得很,我背他才下到一半,便险些没了半条老命,不得已,只好叫人将他抬下山去。你也不要只知爱护他!要不是他重伤过我,以我当年之勇,怎会如此无用。还有,你怎不去怪他行刺我,害我伤处至今未曾痊愈……”

天王今夜不但心情极好,醉得更是不轻,竟捧着木牌对着它诉起苦来。

谢隐山怎还敢上去,屏着呼吸,正待悄悄退去,不料这时,天王似有所觉察,忽然打住。

“何人?”

谢隐山知他已被惊动,见他抱着木牌,猝然转脸望来,面上带着几分恼怒之色,只得从隐身处走出。

见是他,天王的神色便缓和了下来,迎着夜风,自顾闭目了片刻,似在醒神。

谢隐山行礼告罪,解释道:“属下方才前来,是想向天王回禀和那长公主有关的事。我已盘问过那个瑟瑟,料长公主此番既亲口应许过小郎君,应当不敢再反悔。”

禀完,谢隐山等待片刻,见天王始终未再发声,正欲告退,不料他忽然睁目,道:“伯远你来得正好。你陪孤再饮几杯罢!”

他如此开口,谢隐山怎能拒绝,应是。

天王酒意似已去了不少,只见他将方才抱住的神牌小心地放到一旁,高声命老仆再送一壶酒并一只洁净酒盏过来,随即示意谢隐山坐到对面。

谢隐山见他竟亲自提壶,要给自己斟酒,赶忙辞让。

天王微笑道:“今夜孤逢喜事高兴,你也不必过于拘束。就当是从前咱们少年时喝酒一般便可。何况这些年,你助力孤不少,替你倒一杯酒,又能如何?”

谢隐山双手端杯敬酒:“恭喜天王,小郎君与公主今夜才算是真正喜结良缘。在此大喜之日,属下谨以至诚之心,恭祝他二人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福泽延绵!”

天王闻言,又哈哈大笑,显得极是喜悦,端杯一口饮尽。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天王的极力靠拢之下,小郎君如今看去虽仍未完全顺服,但对天王的态度实际已有转变巨大,二人的关系更是一日胜似一日。谢隐山是亲眼将这变化看在眼内的,心中也是由衷感到欣慰。只要如此维系下去,他二人将来更近一步乃至相认,想来也将会是水到渠成之事。

二人一边对酌,一边又谈论了些今夜婚礼的事,亲卫送入一道方传到的捷报。

捷报由义王陈永年发自绛州。

就在孙荣掉头北上去抵御北方那几个集合南下的节度使后,陈永年领着宇文敬带兵发往潼关北的绛州与泽州。

孙荣阵脚已乱,怎还有能力顾及这片夹在河东与潼关之间的地盘。不过短短一段时日,陈永年便顺利攻下绛州,今夜捷报恰好送到。剩下的泽州,自然也是指日可待。

谢隐山立刻起身敬酒:“恭喜天王又下一城!今夜实是双喜临门,属下先饮为敬!”

或是这个胜利是预想中的理所当然,天王看去并无多大欣喜,笑着示意他归座,望他一眼,用带着几分歉疚的语气说道:“此事你谋划已久,本该派你去打,如今却因我这边的琐事羁绊住你,是孤耽误你立功了。”

当时陈永年积极请战,谢隐山便以另有事务为由,避开争锋,将这机会让了出去。

“是属下自知能力不及义王,这才甘愿拱手相让,与天王何干?”谢隐山笑道,神情不以为意。

“何况,天下正乱,天王之雄心,又岂止这两个区区的弹丸之地?属下若想立功,日后还愁天王不给另外机会?”

天王凝目他片刻,笑叹一声:“论豁达大度,与你相比,孤自愧不如。”

他停顿了一下,又微微颔首:“不过,你此言倒也不差,眼前便有一个大功。”

见谢隐山举目望来,天王缓饮一口,握杯问道:“北边的战事,你怎么看?”

谢隐山道:“天王既问,属下便胡言几句,若有说得不当之处,请天王指正。”

“北边那些人莫看此时来势汹汹,实则一群乌合之众。范方明一向首鼠两端,此前惧怕孙荣威胁,想借天王给他造势,又不甘诚意投效。卢龙节度使乃贪利之辈,此次趁火打劫,想分一杯羹罢了,不足挂齿。倒是那个武节的李长寿,算是有几分风骨在身,但实力太弱,自己尚且朝不保夕,又能翻出什么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