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裴世瑜从小到大, 做过了不知多少如今回想起来颇觉离奇古怪的荒唐事,然而,论异想天开和匪夷所思, 与今夜经历相比, 都可谓是小巫见大巫,简直完全不值一提了。

二人一入这间“洞房”,他将门一关,立刻转向李霓裳,连声向她赔罪。

“实在对不住, 今夜绝不是我的主意!我也不知那宇文老儿究竟如何想的, 非要替咱们再行一回大婚之礼。我方才死活不愿,他就是不肯松口……”

那宇文纵做事随心所欲,路子也是不正,他怕李霓裳方才是受到胁迫才点了头的, 怕她暗恼自己,正着急忙慌地解释着,却发现她并未在听他说话, 正打量周围,神情看去, 并无任何不快的迹象。

他一顿, 随她一道观看这间“洞房”。

这件事虽然从头到尾,极是莫名,但不得不说, 操办得可谓是用心。

论庄重, 自然比不上二人上次那一场在汾水古行宫里举行的婚礼,但若论喜庆热闹的程度,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天醒来他走得匆忙, 也未细看,此刻打量周围,见屋内布置确实用心,满目金昭玉粹花团锦簇,只见她走到梳妆案前,拿起一面鎏金圆镜,在手中转了几转,抬头转面看着他,嫣然一笑:“没关系的,你不用担心。我没有生气。”

明烛映照,在她一双宛如缀着星芒的美眸眼底里,果然似正流动着隐隐的笑意。

裴世瑜彻底松了口气,目光在她指间转动着的镜上停了一停,起初有些不解,抬目望她,见她还那样瞧着自己,抿了抿嘴,没再说话,然而,眉梢眼底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浓。

裴世瑜心里微微一动,忽然,仿佛有所领悟,知她究竟是在笑甚了。

她定是暗指上回他怒气冲冲拔剑去砍日光镜的那件事。

那原本绝不是一件如何美妙的事,然而,或是因为二人今夜的心境都早已与当时截然不同了,因了长公主的放手,他们此前的全部阻难彻底消散,忽然便拥有了一个极为美好的前景。

如此良辰美时,当再想到当日他怒气冲冲拔剑斫镜的一幕,自然便只剩下唯一一种感觉。

二人如有心有灵犀,如此对视片刻,又想到这一场莫名的婚礼,忽然,再也忍不住,一齐笑出了声。笑着,笑着,两人便搂作了一处,他低道:“上回的破镜没扔呢。这趟回去,我立刻叫人将它修好,往后就摆在咱们屋中,往后我用它早晚帮你梳头画妆,好不好?”

李霓裳方才确实是因眼前这面镜子,联想到上回那面曾被他砍斫为两半的日光镜。

她喜欢镜后的铭文。

见日之光,相思勿忘。

何等美好的八个字,总觉它若就那样遭弃,未免总是一个遗憾。

“真的?”

她却未料那镜仍在,仰面望他,目露惊喜之色。

她的反应令他感到无比的愉悦。

他笑吟吟看着她,顺势将她手中之镜取走,轻轻扣回在了案上,低低道了声“是”,随即俯面向她,深深地吻住了她。

来自她口脂的香甜慢慢濡浸在了他的唇舌之间。他深深地陶醉在了其中。

此一刻,人世万般的愁苦,他少时便曾立的戡乱建功的雄心,仿佛全部离他而去了。他生出一种自此以后她将完全属于他的盈实之感。

但这并不够。

分别之后,方知何为相思意。

又将她抱到榻上,压在身下,他一边不断啄吻着她绯红的面靥,一边问:“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想我吗?”

他这一句或是想要求证更多爱意的无心之问,忽然勾出李霓裳暗藏的一点心事。

“快说!”

没有得到她立即的应答,他霸道地催了一声,不想依旧未能得他预想中的答复。

她反而不再笑了,微微偏头,将面半藏在了他的肩下。

他持住她的下巴,将她脸轻轻转了回来,令她重又向着自己,端详她闭目微微颤动的一双长睫。

“你怎么了?”问罢,见她依旧闭目不言,他思索自己方才是否哪里说错了话,一时却又想不出来。

“罢了。你不想我无妨。我想你,也是一样的。”他开始哄她,却不知自己此刻的做小伏低,反而惹得李霓裳倍加柔肠百转。

这个好起来要人命,恼起来,也真的令她胆战惶恐,度日如年的裴家郎啊!

接到瑟瑟消息上路之后,她便无暇再多想什么了。然而在此之前,他那样离去之后,她表面看去如常,内心却陷入极大的仿徨。再次相见,她心中更是不安,不知应当如何自处,更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他。

万幸,他看去已是彻底从离去前的那一夜里脱离出来,完全不再记得,他曾经有过如何的愤怒。

然而李霓裳却不同,阴影依旧难消。

哪怕是直到此刻,知姑母态度已是大变,她依旧还是不敢相信,上天竟肯厚待于她,她真的可以如此幸运,从今往后,能够摆脱她那与生俱来的身份的禁锢。

她慢慢睁目,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正一眨不眨在望着她的俊目。

“我也想你。”

“很是想你。”她应道。

在他的眉眼里因她这应答而开始隐露笑意之时,她又接道:“但是,我也很是害怕。”

她环顾着天王为她二人特意布置的这间华屋。

他此际仍是想不通,那个天王为何一意孤行,坚持行这在他眼里极为荒唐的举动,但她知道。

平心而论,这个夜晚很是美好,原本似乎不是一个适合说这话的机会。她本也没打算提及。然而……

“你怕甚事?”

在他不解的疑问声中,她将他从自己的身上推落,坐起背向他,略略理了下鬓发,亦是整理心绪。

他从后迅速贴上,又抱住了她的腰。

“怎么了?你和我说!”他固执地催问。

“你当真已不再生气了吗?”她转面问他。

这话令裴世瑜浮出疑惑之色。

“你忘了吗?”

她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你动身往青州去的时候,我知你在生气。”

尽管已是一遍遍地告诉过自己,不要在意他那时的愤怒。

那样的情况之下,换做是谁,都不可能当做无事。他无论如何愤怒,都是情有可原的。

然而,真正想要做到释然,是如此的难。

她并非伤心于当时她那样的讨好,都留不住他的脚步。

她是害怕,那是否昭示着在他知道关于她一切的不堪之后,从心里已是看不起她,不愿碰她。真的害怕。

但当时那种境况之下,那些她与崔重晏有关的事,她不能,也不愿再隐瞒下去。她必须让他知道,再将选择的权力交给他。否则,即便她永远可以在他面前维持住无辜,在她自己这里,内心也将永远得不到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