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他还未说完,便被元娘打断。

元娘面色有些发白,紧紧盯着他,手指扣得嵌入掌心,“你……都听见了?”

退婚于她而言,是生平最大的幸事,叫家里人的日子从此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从来感激。可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来说,婚事几乎是当前的一切,被退婚,无疑是自尊的莫大践踏。

被退过婚,足以成为一个循规蹈矩的小娘子一生的污点。

情形太过明朗,魏观无法说谎,他颔首,“靠近灶房时,听到了后两句。”

他听得不多,但偏偏足以知晓她被退婚过一事。

元娘的右手不自觉掐着左手,掐得死紧,纵然强作镇定,紧凝地上的目光,以及忽而急促的呼吸都做不得假。

她在紧张,在忐忑不安。

元娘告诉自己尽量放缓心绪,平静下来,好好应对,好好应对不会出事的。

可人若是能轻而易举控制住情绪,就不会有那么多失态了。

未及元娘思虑清楚,倒是魏观先开口了。

他站在原地,双手交叠,忽而弯腰对着元娘拱手一拜,举止透出些与平日随性自然所不同的肃穆。

魏观直起腰,拱手的姿势不变,俊朗的面容尽显庄重认真,一字一句许诺,“今日之事,我绝不外传,请陈小娘子放宽心。

“何况……”

他顿了顿,到底没有当着旁人的面直言,只道:“陈小娘子聪敏黠慧,心灵性巧,是再好不过的女子,退婚的男家见利忘义,毁诺无信,提及此事,该惴惴不安的是男家,该被指点谩骂的亦是男家,而绝非你。

“你何辜!

“阖该昂首,万莫忧惶不安。”

“你……”元娘抬头望他,脸上苍白惘然已淡去不少,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低声道:“多谢!”

魏观拱手的姿势未变,他的目光凝落在地,面色沉郁紧绷,“陈小娘子切莫言谢,魏子望羞愧难当。”

他要大元娘几岁,已及冠取字,魏观,字子望。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正好岑娘子和万贯洗完碗进来了,岑娘子想招呼他坐下,帮了这许久的忙,连水都还未奉上一杯,实在太过失礼。

魏观却没有接受,他一揖,客气婉拒,只推脱说家中有其他事,不得不先行归家。

岑娘子本来就不擅劝人,他这么一说,便连挽留的话都不敢多说了。

在小门前目送他离去,把小门的门闩插上,边往院子里走边感叹,“真是个品貌兼具的好孩子,能养出这样俊秀的人杰,也不知他爹娘得多高兴。”

岑娘子只是一时喜欢满意极了,这才不禁感慨。

感觉元娘似乎格外安静,转头瞥见她神色似乎不佳,岑娘子以为是自己今日夸魏观夸得多了,元娘吃味,遂走过去,温柔的抚着元娘的后脑勺,“我们元娘也是好孩子,今日帮阿娘做了许多活,累不累?阿娘一会儿给你买大鱼馉饳吃好不好?”

元娘本有些心不在焉,阿娘的轻声细语叫她稍稍提了点神,“好呀。”

“我去买吧,你们今日都累了,就不要开火另做了。”元娘主动揽下差事。

岑娘子拦了没让,叫万贯去买,还吩咐了再买点鱼兜子,元娘和王婆婆都爱吃这个,还要拐去得胜桥买郑家油饼店的胡饼,这个犀郎最爱吃,而且胡饼经放,等他下学的时候,胡饼边缘依然酥脆,嚼着又香又甜。

接着,岑娘子就没管了,进自己屋去歇息。

倒是元娘和徐承儿又上了阁楼,上阁楼得踩木梯,咯吱的动静很难不被发现,不必再烦忧会被人不经意听到。

一进屋,元娘就趴在美人榻上,抱着手臂长的布枕,哀嚎一声,“呜呜,方才真是丢人。”

美人榻又小又硬,元娘本来就不开心,躺得难受,索性转身背对榻,躺着用力跺了两下,手还抱着枕头,头也靠在枕头边上,似乎能寻点慰藉。

纵使美人榻不舒服也没法子,她今日在铺子里忙活,以至一身的烟熏油气,不敢直接往床上躺着打滚。

旁边的徐承儿不急着哄,先去给她倒了杯水,走到榻前递给她。

元娘为了喝水,不得不坐起来,小口小口啜饮,由此安静。

徐承儿这才坐下,开始宽慰元娘,“你别想那么多了,再苦恼也是无用的。那位魏郎君既然主动许诺,不妨借此看一看他的品行,若他是个真君子,自会守口如瓶。

“若真的传扬出去,往后你也不必提心吊胆了。要我说,你有那么厚的嫁妆,真计较起来,被退过婚又能如何,多的是好儿郎能挑选。我们汴京的小娘子不怕貌若无盐,也不怕做过寡妇,就只怕没有丰厚嫁妆!

“要么从此多了个品性已鉴的郎君,要么了却一桩心事!”

徐承儿说的话在理,而且元娘其实本性豁达,不过是退婚的事一直瞒着,久久就成为一桩心病,脓疮挖开才会好,此事依然,想通了后果,便没有那么触之即觉难堪了。

她把杯子往美人榻边上的花几一放,重新躺下枕着布枕,手上玩着她自幼陪到大的布老虎,点点它威风的眼睛,腿也翘起来,显然已是想通的模样,悠悠道:“你说的对,我恰好还能看看他的品性如何,究竟是不是守诺的人。”

他生得也好,又有文采,家底殷实,若是品行也不错,那便真的是极好的人选。

何况,与他相处的确如沐春风,十分舒服,从不叫人觉得冒犯。

元娘头一回以衡量夫婿的眼光去看待他。

两人又肆意聊了些私语,直到惠娘子来找徐承儿回去用晚食,才算作罢。

*

提起晚食,万贯过了许久才买完回来。

她气喘吁吁,还未进门就听见王婆婆的声音。

是元娘帮她开的门。

进堂屋把食盒打开摆盘时,王婆婆正与岑娘子说魏观的事。

“人家魏郎君既帮了咱们家,他是好意不图回报,我们却不能失礼,想当初在船上,也是他仗义赠药,才叫元娘好端端到的汴京。

“那份人情可不轻,正好借着这回一块表表谢意。

“我们一屋女眷,请他单独在家,不仅不合宜,也不够郑重,改日请他上新门里的会仙楼正店,整整齐齐上八个果菜碟子、六七个水菜碗,才算庄重不失排场。会仙楼的器具精美,果蔬精洁,便是宰辅家的郎君去了也是挑不出错的,待客最好。”

元娘在边上好奇,“为何不去樊楼,汴京最出名的不是樊楼么?”

王婆婆瞥了她一眼,“你先头不是去过一回吗,汴京出名的正店,总要叫你多见几个。否则往后与人说嘴,旁人说的头头是道,你支吾半日只说了个樊楼,岂不叫人怀疑你究竟是否汴京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