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夜里,元娘都要入睡了,她盖着衾被,放下柿红缠枝卷草绣纹的床帐。

侧身躺下后,一手靠在枕上,手掌托着头,一手摸着小花的脊背,强迫它也盖上被。小花不耐地拍打尾巴,致使被子鼓起一块,时不时被顶起,但它仍旧情不自禁的被摸得咕噜直叫。

床榻边缘正中的两步外,摆着早些时候就燃起来的炭盆。

这是王婆婆吩咐万贯提早烧起来的,否则若是等到进屋才烧,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暖和。

烧得发红的木炭上方,热浪肉眼可见地翻涌,随着不时的噼啪声,烘烤着四周,叫元娘夜里不会受寒,即便掀开被角也不至于冻醒。

屋子里暖烘烘,小花和大花都陪着她,冬日里,元娘最喜欢的便是这会儿。

她觉得脑袋暖得晕乎乎,脸颊热热的,好生舒服。

唔,有些困,在这样安静温暖的环境里,元娘摸着小花的动作渐渐慢了,眼皮也沉重起来,渐渐闭上眼。

就在她即将入睡的这一刻。

忽然!

一阵急切用力的拍门声响起,先是简单的叩门,没两息门外的人不耐烦了,大力拍门,“元娘!元娘!别睡了,醒醒……”

阿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粗实有力,中气十足。

元娘被瞬间惊醒,脑子先是一片空白,她感觉自己从来没这么清醒过。

把被子一翻,小花被藏起来。

然后她才起来,慌忙趿拉上胭红尖头软布鞋,急急忙忙把门闩拔开,“阿奶,怎么了?”

“试衣裳!”

王婆婆挑眉,眼睛瞥向端着木盘,上面摆了身叠起来的衣裳,从内里的诃子到长袖罗衫,再到最外头的夹襦,以及下裳都有,叠得高高的。

“上回不合身,王记成衣铺的娘子已经改好了,赶着明日之前送来。

“还好我早些时候就同她们家定下,这几日汴京城里的小娘子都赶着出城探春,裁剪衣裳的铺子日日都得点灯熬油地忙活,许多人家多花钱都没处寻人接活。”

元娘又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好,我这就试。”

王婆婆进来以后,环视周遭,看到被风吹得几乎阖起来的窗户,不由得生气,“你呀你,烧着炭呢,缝隙留多些才是。”

“往日总同你说的,怎也记不住,这汴京里,多少人家是夜里烧炭不注意,叫门窗阖上,一夜后人就没气的。你自己要警醒些,阿奶总不能每日都来探查一遍,往远了说,我还能跟你一辈子不成?”

王婆婆说着,气呼呼地把木托盘往梳妆的案几上一放,就大步流星去开窗了。

霎时间,一股冷气涌进来,屋里顿时如冰火交融,两重滋味交互,冷风卷到元娘脸颊上,原本发热的双颊顿时平息下来。

通得差不多了,王婆婆才把窗户阖上,又寻了根短木棍,支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好让新鲜冷风能灌进来。

王婆婆叮嘱道:“你自己把衣裳穿上试试,刚好早上还剩了碗绿豆汤,我去给你温一温端上来。”

元娘说好,王婆婆这才出去。

如今正是早春,还寒得很,但出去探春,免不得走走动动,穿上三四件上衣,只要最外头的那件夹襦缝点薄棉,就冻不着。

否则,哪有人穿得和臃肿的球似的出去探春?

到时候,彼此嬉闹,玩得热了,难不成还敢当众脱衣不成?

元娘在屋里换这身衣裳,换好后自是觉得不冷。

上衫叠了两件,皆是月白,内里的诃子露出锁骨下的一小节,乃是殷红色的,衬得她肌肤雪白惹眼。最外头是对襟夹襦,底下是深松绿的裤儿,外裙是洒金双雀穿牡丹裙面。

枝绿色夹襦,月白下裙,正合春色,淡雅简约,不失勃勃生机。

虽然时人不似唐朝时,追求繁复艳丽,但也不是一味清淡,像夹襦上的对襟缘边就是最费心思的地了。

明日若出去,定然能瞧见别的小娘子对襟花边可谓是争奇斗艳。

王婆婆也是从闺中过来的,自是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元娘这身夹襦的对襟花边纹样就是她选的。

没有选刺绣,而是凸刻印花加彩绘,选了印花彩绘荷萍茨菇水仙花边。

工笔彩绘要更灵动自然,打眼一瞧,轻而易举就能把别人给压下去。

元娘把衣裳换好后,提着裙摆,对着铜镜左右照。

嗯,很美!

光彩照人。

元娘毫不客气的在心里夸起自己。

刚好王婆婆端着绿豆汤,推门进来,她见了,煞为肃然严苛的人,也不由点头赞许。

“这身果然衬你,明日早些起来,我给你梳花冠,平日里不起眼的双垂髻哪搭得上这身衣裳。可别起迟了,明日不是我们自己家去探春,还有窦家、徐家、范家的人一块。”

换了身好看的新衣裳,在铜镜前自赏,任谁心情都好,元娘自不例外。

她答应得很快。

不就是早起吗?她可以!

手拿把掐,轻而易举。

王婆婆叮嘱她把新衣裳脱了,再喝绿豆汤,否则若是沾上污渍就不好了。

王婆婆上来的时候,还带了个汤婆子,往元娘的被褥里塞,“本想着立春后会暖和些,没料到夜里还是寒,窗户缝开大点也没事,别怕冷,床上还有汤婆子给你暖着呢。”

“就是冷些也没事,总归比屋里闷着要好,性命更要紧。常常盯着点窗扇,别觉得是小事,若一不小心出事,就是大事。”

元娘乖乖点头,认真记下。

确是,汴京乃是天子脚下,对穷人家都会赈纸衣救济,又商贸繁华,只要肯出力气,总能找着活干。每年冬日,死的人里头,反而有不少是因着烧炭不开窗,那真是走得冤枉。

等王婆婆出去,元娘换下衣裳,把甜滋滋的绿豆汤一饮而尽,心肝脾肺都舒服了。

这才上床入睡,小花也依偎着元娘,尾巴夹起,抱着尾巴尖尖阖眼睡觉。

*

元娘以为,阿奶口中的早起,顶天不过卯时,她心里做足了准备。

然后……

寅时末,她的门扉被叩响。

她像是游魂一般,脚步虚浮地打开门。

接着,她下意识还想飘回床榻。

奈何王婆婆早有先见之明,把她拽住,从边上万贯端着的冒着热气的面盆里,拧了滚烫布巾,往元娘脸上一盖,热乎湿闷,烫得肌肤微红,眼睛十分舒服。

待到元娘憋不住气,把渐冷的布巾拿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是神清气爽。

“醒了吧?”耳畔传来阿奶不冷不热的声音,“自己净面去,你阿娘和弟弟早都起来了。”

元娘顺着窗户,探头一望,犀郎狭小的角房里蒙着一层淡淡光晕,毫无意外,他应是在点油灯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