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1558年(第6/63页)

有一群人离跳舞的宾客远远的。是船主菲尔伯特·科布利一家,他们一律穿着灰黑色的衣服。王桥的新教徒算是众人皆知的秘密,谁都知道有这么一群人,也猜得出有谁,但并不公开指认——内德暗想,这倒有几分像那些偏好男人的男人,也是半遮半掩的。新教徒并不承认其信仰,否则会遭受折磨,直到他们宣布放弃信仰;要是怎么也不肯,那就要给烧死。要是直接问他们信什么,他们会支吾其词。新教徒也参加天主教圣事,这是律法规定的。不过,对于伤风败俗的曲子、袒露胸脯的裙子、酒气熏天的司铎,他们是敬而远之的。此外,也没有法律规定不许穿灰扑扑的衣服。

屋里的来客内德差不多都认识。年轻一些的,男子是他在王桥文法学校的同窗,女子则是主日出了教堂被他扯过头发的。至于长辈,都是当地的头面人物,也是熟面孔,他们总在母亲的房子里进进出出。

他四处张望,寻找玛格丽,结果瞧见一个陌生人:只见这个男子三十多岁,长鼻子,不深也不浅的棕色头发,已经露出谢顶的迹象;胡子按时兴的式样修得尖尖的。他又矮又瘦,穿了一件暗红色外套,价格不菲,但样式朴素。他正和斯威森伯爵以及雷金纳德·菲茨杰拉德爵士两个人说话,这两位都是当地的要人,内德瞧着他们的态度,不禁心生好奇。他们显然不欢迎这位尊贵的来客,只见雷金纳德抱着膀子、身子向后仰,斯威森则两腿岔开、双手叉腰,可是他们又在凝神听他说话。

乐师奏出一段装饰音,一曲终了。屋子里静了些许,内德趁机问菲尔伯特·科布利的儿子丹尼尔:“那个人是谁?”他指着红衣男子。

丹尼尔比内德年长几岁,身材胖胖的,衬着一张白皙的圆脸。他答道:“威廉·塞西尔爵士,他是替伊丽莎白公主打理产业的。”

伊丽莎白·都铎是玛丽女王同父异母的妹妹。内德说:“我听过塞西尔这个人。他是不是一度官拜国务大臣?”

“不错。”

那时候内德还小,对政治并不大上心,不过他记得母亲提过塞西尔这个名字,语气充满崇敬。玛丽·都铎青睐天主教徒,塞西尔的信仰热忱不合她脾胃,所以继位之后立刻革了他的职,如今塞西尔负责替伊丽莎白打理财务,没从前那么煊赫。

那他来这儿干什么?

母亲准会想知道塞西尔的来访。客人总带来消息,而爱丽丝对消息最为痴迷。她总教导两个儿子,消息要么意味着财富,要么能救人于危难。内德在人群里寻找母亲,却瞧见了玛格丽,立时把威廉·塞西尔抛在了脑后。

玛格丽的模样叫他吃了一惊。她不像长了一岁,倒仿佛成熟了五岁。那头卷曲的乌发盘成了复杂式样,上面又扣了一顶男式软帽,帽子上插了一支俏皮的翎羽。她脖子上围了一圈小巧的白色飞边,衬得面孔仿佛在发光。她个子小,却不纤瘦;身上穿了件蓝天鹅绒裙子,上半身是正时兴的硬挺紧身胸衣,却无法完全掩盖那逗人喜欢的圆润身材。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丰富。只见她面露微笑、眉毛扬起、脑袋一歪,接二连三地摆出惊讶、困惑、不屑、喜悦表情。他发觉自己又在盯着瞧了,像从前那样。有那么一阵子,这房间里就像没有别人了。

他回过神,推开人群,向她走去。

玛格丽看见他了,只见她面露喜色,他不禁高兴起来;紧接着她的表情变了,快过天色说变就变的春日;现在她的脸上愁云密布。看他走近,她惊恐地睁大眼睛,似乎叫他走开,他装作没看见。非问个明白不可。

内德张开嘴,但她抢先说:“一会儿他们玩‘猎牝鹿’,你就跟上我。这会儿什么也别说。”

“猎牝鹿”是年轻人在宴席时玩的一种捉迷藏游戏。内德听她主动相约,精神为之一振。虽然如此,但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他还是不想走开。他问道:“你爱上巴特·夏陵了?”

“没有!快走——一会儿再说。”

内德激动不已,但他还没问完。“那你要嫁给他吗?”

“只要我还剩下一口气就会说:‘见鬼去吧’。”

内德笑了。“那好,这下我安心了。”他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罗洛把妹妹和内德·威拉德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手心里捏了一把汗。交谈时间不长,但显然很要紧。罗洛担心起来。昨天玛格丽挨教训的时候,他一直在书房门外听着,他认为母亲说得对,惩罚只会叫玛格丽愈发倔强。

他不希望妹妹嫁给内德。罗洛一向讨厌内德,但这不是主要原因。关键是威拉德一家对新教的立场太宽和。亨利国王背弃天主教会,埃德蒙·威拉德高高兴兴的。诚然,玛丽女王反其道而行之,他的样子也不像苦恼万分——这一点也是叫罗洛不高兴的地方。他容不得谁对信仰马马虎虎。人人都该把教会的权威视为至高无上的。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妹妹嫁给内德·威拉德,对菲茨杰拉德的声誉无益,不过是两大商贾之间的联姻而已。相反,巴特·夏陵则能令家族跻身贵族之列。在罗洛心中,除了上主的旨意,菲茨杰拉德的家族声誉重于一切。

舞跳完了,府里的下人搬来桌板和支架,拼成一张“T”形桌,横木沿着一面墙,长木一直抵到屋子对面,摆好后开始摆盘碗。罗洛看出这群下人举止懒散,把陶杯和面包往白桌布上随便一扔了事。这自然是因为府里缺少一个女主人——伯爵夫人过世两年了,斯威森还没有续弦。

一个下人过来传话:“菲茨杰拉德少爷,您家老爷请您过去,正在爵爷的客厅。”

下人把罗洛引到一间偏厅,只见屋里摆着一张书桌、一本账簿,显而易见是斯威森伯爵打点生意的地方。

斯威森的座椅大得可以媲美王座。伯爵生得高大英俊,巴特就随了他;不过经年享受佳肴美酒使他如今大腹便便、鼻子通红。在四年前的哈特利林地一站 [4] 中,他左手的好几根手指没了,但他丝毫也不掩饰这一残缺,恰恰相反,他好像还颇引以为豪。

斯威森旁边是罗洛的父亲菲茨杰拉德爵士。爵士身材高瘦、雀斑点点,和斯威森一比,仿佛熊罴身边的豹子。

巴特·夏陵也在座。另外还有爱丽丝和内德,这叫罗洛有些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