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1559—1563年(第9/49页)
母女俩回店里求情,想把衣物拿上,却得知已经给卖掉了——旧衣服是抢手货。她们租了一个房间,挤在一起。
西尔维不善女红,从小家人只教她卖书,她没学过穿针引线。家境优渥的女子落魄了,走投无路时为了讨生计,常常替人缝衣服,可她根本不会。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给教友当洗衣妇。突袭之后,大部分信徒依然坚持真信仰,交了罚款之后,很快重新召集会众,也找到了新的秘密礼拜地点。从前的熟人常常多付给她工钱,但仍然不够维持母女俩的温饱,从书店里带的钱也渐渐花光了。那是十二月,天冷得刺骨,寒风如一把利刃,刮过巴黎高而窄的大街小巷。
这天西尔维来到塞纳河边,浸着冰冷的河水替让娜·莫里亚克洗被单。双手冻僵了,她再也忍不住,哭个不停,这时一个男人路过,说五个苏给他吹箫。
西尔维不答话,只是摇头,继续洗她的被单,男人就走了。
但这个念头在脑子里生了根。五个苏合六十便士、四分之一里弗赫,够买一担柴火、一条猪腿、一周的面包。只要把男人那话儿含在嘴里。总不至于比现在这份活计糟糕吧?当然,那是罪过,可双手冻成这样,谁还有心思管什么罪过。
她把洗好的床单抱回家,晾在屋子中央。柴火眼看要用完了,不够明天烘干衣服的。要是她拿着潮乎乎的被单上门,就算是新教徒也不会付钱。
当晚,她大半夜都睡不着。她想不通自己有什么迷人之处。皮埃尔只是逢场作戏。她从不自认容貌姣好,现如今更是又瘦又脏。但河边那个人却不嫌弃她,那么应该不止他一个吧。
早上出门,她用最后的一点钱买了两枚鸡蛋,点了剩下的柴火煮熟,母女俩一人一个,就着上周剩下的干面包吃了。她们一无所有了,只能活活饿死。
新教徒总说上帝会供给我。可他没有。
西尔维梳好头发,洗干净脸。家里没有镜子,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模样。长袜脏了,她翻过来穿。她出了门。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沿着路边走,可没人搭讪。也是,谁会主动开口?该她去招揽。她对迎面走来的男人媚笑,但他们都面无表情;她对其中一个说:“五个苏,给你吹箫。”对方一脸难堪,匆匆走了。是不是该露出胸脯?可天这么冷。
她瞧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红色旧外套,挽着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子。看她的姿势,仿佛怕他跑了。
女子瞪了西尔维一眼,当她是抢生意的。西尔维很想跟她搭话,但对方一心要把男子带去什么地方。西尔维听见她说:“拐个弯就是,宝贝儿。”西尔维这才想到,要是拉到主顾,还没有地方可去。
她不知不觉走到城墙街,路对面就是帕洛家藏禁书的仓库。这条路车马不多,不过男人大概更愿意在背街小巷招妓。果不其然。一个男人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开口说:“奶子不错。”
西尔维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儿。她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五个苏,给你吹箫。胃里翻江倒海。真要走这一步?可自己又冷又饿。
只听男人说:“睡一次多少?”
她压根没想过,一时答不出来。
男人见她犹豫,大不耐烦。“住在哪儿?近吗?”
不能带她去家里;母亲在。“我没住处。”
“傻娘们儿。”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西尔维忍不住想哭。她就是个傻娘们儿,什么准备都没有就出来了。
她的目光落在马路对面的仓库。
禁书应该都销毁了。新书商要么用仓库来放书,要么租了出去。
不过钥匙可能还藏在砖块后面。说不定这仓库就是她的“住处”。
她穿过马路,取下门柱旁那半块松砖头,伸手一摸。
钥匙还在。她掏出钥匙,堵上砖头。
她踢掉门前的垃圾,用钥匙开了门,迈进屋子,关上门,上了门闩,又点亮油灯。
里面还是老样子,木桶还是从地板摞到棚顶。木桶和墙壁之间的地方足够用。仓库里铺的是坚硬的石板地面。这里将是见证她无耻行径的地方。
桶上落了一层灰,看样子仓库没怎么用过。不知道那几只空桶动过没有。她试了试,轻轻松松就提了起来。
后面装书的箱子也还在。她心里冒出个怪念头。
她掀开一只盖子。满满一箱子法语《圣经》。
怎么回事?母女俩都以为新书商接管了一切,但看样子他并不知道这间仓库。西尔维皱着眉思索。父亲一定要她们保守秘密,就连手下的印刷工人也不知情。父亲还告诫她,等成婚之后再跟皮埃尔透露。
除了西尔维和母亲,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仓库。
这么说,书也都没人动过——有好几百本呢。
这可值不少钱。但得找到买主才行。
西尔维捡了一本法语《圣经》。这可比卖身的五个苏值钱多了。
和从前一样,她用粗麻帕子把书包好,用细绳系上。她出了仓库,仔细锁好门,藏好钥匙。
她朝家走去,心中燃起了新的希望。
母亲正呆望着壁炉的余烬。
书是贵重东西,得去哪儿找买主呢?自然只有新教徒。她的目光落在昨天洗好的被单上。这是让娜·莫里亚克家的,而让娜也是圣雅克郊外狩猎小屋的教友。让娜的丈夫是做船货经纪的——谁知道做些什么。她想起他家没买过圣经,不过肯定出得起钱。只是夏尔枢机的突袭不过是六个月前的事,他又敢不敢买?
被单晾干了。她让母亲帮忙叠好,然后用被单裹住圣经,朝莫里亚克家走去。
她算好时间,赶在一家人吃午饭的时候来敲门。女仆瞧她一副穷酸打扮,叫她在厨房里等着;西尔维孤注一掷,怎么能坏在一个女仆手里?她一把推开对方,走近餐厅。炸猪排的香味钻进鼻孔,叫她胃里一阵抽搐。
吕克、让娜夫妇和儿子乔治正围着桌子吃饭。吕克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他总是乐呵呵的。让娜则一脸警惕。她是家里的顶梁柱,丈夫和儿子专爱插科打诨,叫她苦不堪言。乔治曾追求过西尔维,如今几乎不忍正眼瞧她。西尔维从前是印书商的女儿,家境殷实、衣着体面,而今已经沦为脏兮兮的乞丐。
西尔维拿出被单里的书递给吕克,买主十有八九是他。她说:“我记得您还没有法语的《圣经》呢。请过目。”她很早就学到,客人要是亲手翻看过,就更愿意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