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1566—1573年(第24/50页)

“习读《圣经》。”

“那来得及。让她上来吧。”

等了一分钟,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女子进来了。内德饶有兴趣地打量她。她称不上娇美,但自有一股动人处;衣着朴素;表情坚毅,但一对蓝眸子透出几分温柔。她自称泰蕾兹·圣康坦,接着从皮口袋里拿出纸和墨,请内德先试过。

内德在写字桌前坐下;纸和墨都是上乘货。他问:“这些货是哪里来的?”

“纸是巴黎近郊圣马塞尔区造的。另外也有意大利法布里亚诺造的意大利纸,十分美观,写情书再合适不过。”

这话听起来像打情骂俏,但她模样并不轻佻,内德猜想这是惯用的叫卖说辞。“那墨呢?”

“自家做的,所以便宜——不过质量不差。”

他在心里算了一算,和平常的价格相比,她开的价钱的确便宜,于是订了货。

女子说:“今天就给您送来。”她突然压低声音,“您有没有法语的圣经?”

内德吃了一惊。这个样貌端庄的年轻女子竟然出售禁书?

“那可是违法的!”

她平静地答道:“自从颁发《圣日耳曼赦令》,触犯法律者不再被判处死刑。”

这份合约正是内德和沃尔辛厄姆前往圣日耳曼参加的会议达成的,因此内德对其中条款了如指掌。胡格诺派获得一定的礼拜自由。在内德看来,天主教国家宽容新教徒,和新教国家宽容天主教徒,两者同样可喜,允许自由最为重要。然而,这种自由并不稳固。法国不是没有颁布过赦令,但没多久就遭到撤销。巴黎传教士言辞激烈,远近闻名,每次双方意图讲和,就要大声疾呼一番。至于这一份赦令,将由一场联姻来加以巩固:国王那位风流成性的妹妹玛戈公主同性格随和的纳瓦尔新教徒国王亨利·波旁订婚。然而,一年半过去了,婚礼却毫无动静。内德说:“赦令或者会撤销,说不定哪天出其不意,就要镇压你们这些人。”

“也算不得‘出其不意’吧。”内德正要问个究竟,但她不等内德开口就说:“我觉得您是信得过的。您既然是伊丽莎白的特使,那一定是新教徒。”

内德谨慎地问:“你问这些有什么用意?”

“要是您需要法语《圣经》,我有办法。”

内德暗暗赞叹她这份胆量。他的确想要一本法语《圣经》。他法语流利,充当本地人也不成问题,不过和新教徒聊天时,听他们引用经文和典故,他总有些吃力,为此常常琢磨着读一读有名的篇章,好熟悉一下。他身为外国使臣,家里有法语《圣经》也不大可能有人知道,就算发现了,也不算什么大事。他于是问:“价钱如何?”

“有两种,都是日内瓦刻印的。普通一点的,两个里弗赫,物美价廉。此外还有一种,装订精美,两种颜色的文字,配有插画,七里弗赫。我可以一并带来,请您过目。”

“也好。”

“我瞧您是要出门去——穿着这么华美的外衣,是要去罗浮宫吧。”

“不错。”

“晚饭时间会回来吧?”

“大概吧。”内德心里一片茫然。她倒成了对话的主角,说什么自己答应什么。她有些强人所难,但言语坦白、态度亲切,倒叫他生不起气来。

“那么我晚饭时候把文具送过来,再带上两本《圣经》,您选中意的一本。”

内德暗想,自己并没有答应买上一本,但没有说出口。“我拭目以待。”

“那么下午再见。”

如此沉着,内德由衷钦佩。他说:“你真是勇敢。”

“主给予我力量。”

内德暗想,这一点毫无疑问,不过她本身也有过人之勇。“我有个问题,”总算由他先发话了,“你怎么会卖禁书的?”

“家父本是印书商。1559年,他被判为异教徒,火刑处死,家产也被抄了,母亲和我无依无靠,全部家当就是父亲印的几本《圣经》。”

“这么说,你已经做了十三年了?”

“差不多吧。”

这份勇气叫内德诧异。“这期间,你随时可能被处决,像令尊。”

“不错。”

“不过你自然也可以靠卖纸墨,过清清白白的日子。”

“可以是可以,但我们深信,每个人都有权利阅读上帝之言,自行定夺什么是真福音。”

内德深以为然。“为了这个理想,你愿意奋不顾身。”他还有一句话没说:一旦被发现,她死前定要遭受严刑拷打。

“不错。”

内德为之着迷,定睛望着她。她毫不羞怯地迎着他的目光,片刻之后,她开口说:“那么下午见。”

“再会。”

她出了门,内德走到窗前,眺望莫贝尔广场。果蔬市场上人来人往。她不惧怕王室镇压新教徒。她说那也算不得“出其不意”。他好奇起来:她怎么知道天主教徒有什么打算呢。

片刻之后,内德瞧见她出了大门,脚步轻快踏实,小小的背影挺得笔直。她和内德一样,坚信宽容的理想,为此她不惜一死。他暗暗叹道,真是个奇女子。女中豪杰。内德目送她渐渐走远。

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精心修剪金色的胡须,准备前往罗浮宫。他总是修出两撇尖尖的胡子,这是仿照少主人兼远亲,二十一岁的吉斯公爵亨利。

他打量镜中的面孔。近来他得了一种皮肤干痒的病症,眼角、嘴角和头顶的皮肤又红又干,时有脱落,膝盖窝和肘窝也有,痒得要命。吉斯家的大夫说他“气血过旺”,开了些药膏给他涂,倒弄得更严重了。

这时十二岁的拖油瓶阿兰跑了进来。这小子个头矮小,性格怯懦,像个小姑娘,很不招人喜欢。他刚才替皮埃尔去街角的乳品铺子买牛奶和芝士,此刻手里端着奶壶和杯子。皮埃尔问他:“芝士呢?”

那小子愣了片刻,答道:“今天卖完了。”

皮埃尔盯着他说:“说谎,是你忘了。”

阿兰吓坏了。“没有,我没有,真的!”说着就号啕起来。

这时骨瘦如柴的女佣纳塔走了进来,见状问道:“阿兰,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