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陆宁远让人将辟英所掌印信呈递回宫,但下属刚刚领命,还没走出几步,他就反悔,让人把印信留下,只传自己已经除掉辟英、控制住其将领、接管其麾下京畿驻军的消息回去。
属下一愣,却也领命去了。余下众人面面相觑,在心里打鼓:莫非他是想把这一军据为己有,不愿再还给朝廷不成?
众人并不知晓陆宁远是何种人,见他如此作态,不由得想:他刚刚除掉辟英,就展露如此野心,尾巴翘得未免太快,不知皇帝得知以后会作何想?会不会再派什么人过来,再生事端?
其实陆宁远哪有什么野心,就是有,辟英的这指挥佥事印也入不得他的眼,之所以暂且将其扣下,只为了能有个由头再进宫而已。
而在众人忐忑不安的观望之中,深宫中的新皇似乎也没有什么反应,没再派什么人来削陆宁远的权,反而下诏把辟英的印信赐他,直接拔擢他连升数等,一跃而至指挥佥事位,仅在当初的邹元瀚和现在江北的熊文寿这都指挥使之下。
陆宁远久在基层,虽然多立战功,但大多不是什么千军万马的大战,提拔到如此高位,乃是简在帝心,倚任非常,远过常人。一时艳羡者有,嫉恨者有,不满者有,忧心忡忡者也有,陆宁远一概置之不理,也无暇理会,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将原属辟英部的将领或软或硬逐一安抚完毕,又将各营长官全部调动一番,调整布防,把辟英生前的影响降到最小,便持着印信匆匆入宫去了。
他特意把印信暂且扣下,就是为了今日,可到了宫门外边,又犯了踌躇。如今刘钦已经下诏将印信赐他,他再进宫,刘钦会不会嫌他多此一举,见也不见,直接让他回去?会不会让他等到第二天朝会,以一套繁琐的礼仪当众收回印信、再重新赐他?今日他可会见到刘钦么?
宫人让他去暖阁当中等待,他跟着去了,进到屋里,旁人让他坐,他坐不下,让他喝茶,他也喝不下茶,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门口,身体微微向前倾着,好像搭上弦的箭,只要传信的火者说出让他进去的话,他就要“嗡”地一声射出。
没有让他失望,那只按弦的手松开了。他迈着大步射进宫里,即便瘸了腿,仍显得步履轻松。
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如果上一世他知道谋逆的人就是刘钦,他还会不会痛下杀手。正是因为不知道,愧疚之情才更加强烈。他很想要弥补什么,很想为刘钦做到什么事情,为了上一世的腊月十五、他们两个谁都无法忘记的那一天、那一刻。
不损一兵一卒,把这样一支人马几乎原封不动地交还给朝廷、给刘钦,便让他好像获得了某种奖赏——即便他还没有见到刘钦。不知道他将作何反应,是心意稍回,还是一笑置之?
都不是,刘钦早已等在殿内,见了他,眸子腾地一亮,两眼当中一下烧起了火。
毕剥一响,陆宁远如同一株秋木,熊熊燃烧起来。在这一刻,看清刘钦的神情,他才明白自己所为于刘钦而言是如何意义重大。刘钦比他想象的更需要这一支人马,需要一支听命于他、忠于他的军队,也比他想象的更需要一场胜利,一场真真正正的大胜——过去的一切都从这一天终结,未来的一切也都将从这一天开始。
尽管这是内战,尽管要杀伤的同样也是雍人,可在这一时刻,一道慷慨之情几乎要从他胸口当中顶出。陆宁远跪在地上,把印信高举过头顶,对刘钦道:“臣已将辟英军控制住,一切听朝廷调遣!”
刘钦从椅子间起身,朝他走来。
陆宁远低着头,听着他的脚步一声声靠近,停在自己面前。然后他手心一轻,印信被刘钦取了下去,一道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抬头看我。”
陆宁远猛地抬头,黑色的眉头、黑色的眼睛如同新泼下的墨,浓重中带着尚未干涸的亮光。刘钦眉目却如枪如戟、如刀如剑,比他更像是个杀伐果决的大将,好像已临战阵一般。陆宁远铮地挺起了腰。
刘钦把印信重新放到他的手上,温热的手指碰到他的掌沿。“陆宁远,朕命你为指挥佥事,合原辟英军、京营兵、各省驻军,统一调遣,随鄂王前去平叛。克定祸乱,早奏肤功!”
陆宁远捧着印信,伏地一礼,高声应道:“臣遵命!”
刘钦拉他起来,虽然收敛了刚才的神色,但眉宇间仍是英英武武,带着一股逼人之气。“鄂王已经等你很久了,去他府上拜望一下吧。”
陆宁远顺着他的力气起身,明白他这时要自己去见鄂王的用意。他问:“陛下同我一起去么?”
刘钦答:“我已经同他打过招呼,你但去便是。”说着,又补充一句安他的心,“他不会为难你的。”
陆宁远便知道,今日至此就要分别了。他没急着走,站在原地没动,很想刘钦再同他说点什么,或者只是告诉他,他愿不愿意真正原谅自己,哪怕只是闲聊几句也行。他像一棵新移栽过来的树,开始悄悄在脚下扎根了。
刘钦等了一小会儿,见他始终不动,似乎看出他的意思,不由愣愣,随后在他脸上仔细打量。他看着陆宁远,视线并不尖利,陆宁远却觉让一把刀子破开皮肉,刀尖伸进他身体当中,在里面翻检着什么。
他呼吸变快,从耳垂、到耳根、再到下颌好像一点一点都热了起来,不知道怎么做,于是挺了挺胸膛。片刻后,刘钦收回视线,露出一点若有所思的神情,什么也没说,对他的期待只做不觉,就这样让他走了。
陆宁远这棵树被连根拔起,挪动着他的根须离开了。
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出宫之后,便马上整整心神,望鄂王府上去。他没有提前送去拜帖,但既然刘钦已经打好招呼,鄂王应当不会不见他。
果然,鄂王府的守卫一听他报上名字,马上便请他进去,样子还甚为恭敬。很快陆宁远就见到了刘钦的这位王叔。
上一世刘靖再过大约一年便去世了,陆宁远那时还是没有闯出什么名头的边将,因此同他没有什么来往,最后一次仔细看他还是小时候在长安,同刘钦一起玩耍的时候。
时隔多年,陆宁远已经几乎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今天再见,第一眼便感到他一脸病容,恐怕活不长久,不由自主地感到些不安,既是为他,也是为刘钦。
他知道刘靖恐怕活不长了,刘钦定然也知道。若非没有办法,他如何会让刘靖在这个时候带病出征?
刘靖面色不好,这会儿却比几天前见刘钦时多了几分精神,让他坐下,让人给他一杯茶,只是茶水烫嘴的很,似乎不是让他拿来喝的。第一句刘靖便问:“你在江北和夏人交过手,在江南的时候也处理过民变,依你看长沙王这股叛军和这两路相比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