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陆宁远收到刘钦的密信,第一次,心头漫起沉重之感。
从信中他得知,过江的乃狄庆军,约有一万余骑,绕过襄阳,避开江陵,直下岳州、常德。但这并非夏人主力,北面还有夏国大将元涅率领的数万大军,只知在河南一带,具体动向还未探明。
狄庆选在这个位置过江,应该不是觊觎建康,只是想劫掠一番,趁他们不备便行退走。狄庆既然有胆量、也能够在短短的时间之内便孤军深入这么远,便说明他所部即便不都是精锐,也必定都是骑兵。
陆宁远将信放进怀里,从临时搭建的帐中走出。士兵们多已睡下,只有巡夜的兵丁时不时举着火把列队走过。营里静悄悄的,他站在帐前不远,没有惊动旁人,仰望北斗,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刀的刀柄。
以他这一军的脚程和同夏人间的距离,哪怕并不回京,直接赶往岳州,想要追上狄庆也不可能。但如果狄庆当真被他追上,形势反而更堪忧虑。因为如果夏人故意迁延不退,这便说明他们定然还有所谋划,恐怕是要与北面的元涅大军有所呼应,有意留在这里,足见所图甚大。
无论如何,腹心间被人这样一刀刺入,总让人坐卧不安。
陆宁远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这一封信。他一向是不惮与夏人一战的,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人问他,他都只有一个“战”字,从不做他想。但眼下真是作战的好时机么?
大军移动,靡费时日,且不说赶到时狄庆是否已经安然撤退,就是当真接敌,以自己麾下这些官兵在前一战中的表现,他自问也没有几分取胜把握。江北雍军战力稍强一些,但元涅在北,虎视眈眈,至今意向莫测,贸然调动大军,恐怕为其所乘。
那么他就这样回复刘钦么?
陆宁远重新把信拿出来,就着月光又看一遍。信中话是刘钦的语气,但却不是他亲笔所书,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这是两人之间的密函,不是明旨,究竟因为什么,刘钦才会让人代笔?
陆宁远出了阵神。
刘钦几乎从不在信中对他表露心境。他知道自己走后朝中斗争甚剧,无一日不是暗潮涌动,但刘钦很少对他讲,即便提及,也往往只是三言两语轻轻带过。
有时他会对着这三言两语,和在军中道听途说来的纷纭消息暗暗想,刘钦此时正想着什么呢?他烦闷么?气恼么?可曾有过一瞬间的心灰意冷,然后又继续振作?如果此时自己在他身边,他会不会把心里所想和自己说?
但这些尚且不算什么,两天前,鄂王谈及京里岑士瑜失势的事,面上却是忧虑之色,因旁下无人,他便对陆宁远道:“老岑做过的那些事我之前就有所耳闻,近来皇帝为了给他定罪,又翻出许多以前的旧案,确实做得过分。”
“可他毕竟是太上皇用的老人,陛下刚一登基就拿他开刀,未免操之过急了。要是能缓上两年,慢慢地来……”他摇摇头,“气不圆,馍不熟,冒冒失失揭开了锅,一锅夹生馍只能硬往肚子里咽了。”
这一路下来,他对陆宁远十分另眼相待,因此存了几分教导的心思。知道陆宁远深受刘钦信重,自己没有多少时日,往后他才是陪在刘钦身边、能同他说上话的人,便想对他多说几句,既是教导于他,也是想有朝一日通过他将话传到刘钦耳中。
刘钦刚刚即位不久,在朝中还没有多少得力的人用,威望也远不及临朝数十载的刘崇,如果决心除掉岑士瑜、推行他的那些新政,最好能先笼络一批人才,将碍事的人一点点调离冲要之位,徐徐图之。等自己羽翼渐丰,岑士瑜的那些同党也被削弱、分化,然后再同他破脸,便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举朝汹汹、内忧外患的局面了。
陆宁远只沉默不语,脸现忧虑之色,手在膝盖上面攥了一攥。
刘靖看着他,又替侄子说起好话,“年轻人所想总和我这老头子不同,要让陛下坐上两年冷板凳,他恐怕也坐不得。好在结果还是好的,老岑那儿子忒也胆大包天,又是矫诏、又是刺驾,事大谬而谋拙,我看也是天夺其魄!”
陆宁远问:“什么?”
大军在外,与京城距离遥远,岑府上发生的事此时还没有传入军中,只有刘靖知道部分内情。对刘崇和岑士瑜等人,刘钦言语之间暗示岑鸾是奉了刘崇的密旨,而行此悖逆之事,但对外则说岑鸾是矫诏,仿佛顾及父皇的脸面,刻意有所遮掩。
他对刘靖也是这般说的。刘靖因距离太远,难知内情,不清楚其中曲折,但见刘钦没有将他父皇牵扯在内,也就相信了这番说辞。他见陆宁远不知,便解释道:“你道老岑是怎么完的?他做事滴水不漏,还不是因为他那儿子坏事。”
“前些天老岑过寿,岑鸾假称奉太上皇之命,率领府上卫士欲行篡逆之事,被陛下击破。诛九族的罪,这下老岑非但救不得他,自己也难保了。”
陆宁远从刘钦信中只知道他已胜了岑士瑜,其中还有他那场大胜的几分功劳,想自己虽然与刘钦相隔甚远,却毕竟帮上了他,虽然这封信是和夏人来犯的消息一同送来的,忧心当中却有几分隐隐的开心。
可他不知详情,听刘靖这样一说,马上觉出不对,问:“岑鸾在府上设伏,陛下如何平定,受伤了么?”
他这一问实在切中肯綮,也是刘靖得知之后稍一寻思马上便觉着蹊跷之处。岑鸾在自己家中设下埋伏,刘钦如果全无准备,几乎必死无疑,他既然能够顺利平定,便说明他早就探知此事,只是假作不知,故意引岑鸾露出马脚。
甚至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岑鸾出此昏招,本就是刘钦刻意引导下的结果……但这样未免太过阴损,刘靖实不愿这样揣度自己侄儿。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刘靖也不愿去深究,见陆宁远关心此事,答他道:“陛下应当是事先就做了准备,事发之后,羽林马上赶到,控制住了局面。听说陛下受了一点轻伤,我已经去信问了,还没有复书。”
陆宁远浑身绷起,很明显地坐卧不安起来。
如今又是两天过去,刘钦来信当中仍没提及自己受伤的事,只是问他能否一战。而他的信又破天荒地由别人代笔,陆宁远不由揣度,他是否右手受伤,抑或是伤得更重,以至不能写字……
天蒙蒙亮起来,士卒间传来翻身的动静。因为天气炎热,他们又急于赶路,营垒只是临时立下,夜里士卒休息时都是幕天席地而卧,抬眼一望,便是一堆一堆互相枕藉着睡觉的士兵。新卒甲缝里还嵌着湖南的红土,老兵战靴底沾着汝水的青苔,数千人疲惫的呼吸在夜里蒸腾成雾,笼住残缺的牙旗,看着很有几分可怜,但和这一路上的行军之苦相比,却也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