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第2/2页)
“谨遵教诲。”陆宁远低一低头,“附近有家茶肆,我请先生喝完茶再走吧。”
林九思对他没有恶感,也就点点头应允了。
陆宁远不善言辞,但因为对他感激,说的话就也比平时多些,没急着抛出刘钦许诺的报酬,在闲聊中问起林九思不愿给世家大族、高门显贵看诊的原因。
林九思之前对刘钦的身份就有所猜测,近来在京城滞留,又听了许多传闻,也就愈发相信了自己的判断,听陆宁远问起,知道自己的话迟早传进刘钦耳朵,便也不瞒他,决心索性直言相告。
“家父讳煦,曾在太医院就职,不知将军可曾听说过?”
陆宁远一怔。在他印象当中,许多年前太医院中确实有个叫做林煦的大夫。之所以时隔多年他还有印象,便是因为在他小时候,这人曾奉刘崇之命为他瞧过腿,和其他大夫一样,也是摇摇头说没有法子,只是说过这话之后,看向他的眼神有几分愧疚,就是这一点愧疚让陆宁远记忆犹新。
“嗯,我记得他应该是做到了太医院的院使。”
林九思这时已经听说过他的经历,知道他从小在京城里长大,对他知道自己父亲并不奇怪,点一点头,淡淡道:“嗯,家父的院使只做了三年便病故了。”
陆宁远沉默不语,不知林九思为什么和自己说起这个,想他应当不是想从自己口中听一句“节哀”,便没有说话。
果然,林九思又继续道:“家父本是医者,善于调养,你道他如何正值壮年便忽然亡故?”他抬手按向胡须,却不抚下,只捏住不动,垂头沉思一阵,看着陆宁远道:“那一年,太上皇的一个宠妃重病,太上皇命家父诊治。几天之后,病人本来已经见好,病情却忽然恶化,家父救治不及,那人便即身殒。”
“家父疑心有什么别的缘故,但太上皇盛怒之下,不由他解释,也不由他再仔细调查,竟然要杀他泄愤!后来因为左右求情,才改为下狱,虽然因为别人搭救,后来没过不久家父就被放了出来,但太医院的职位自然保不住了,他被废为庶人、流放乡里,收拾东西回老家了。”
那时林九思还不到十岁,每日耳濡目染之下,也懂了几分医术。他童年当中印象最深的,不是像寻常孩子一样嬉笑打闹,也不是书香人家的经史典籍,而是每一个或寒冷、或凉爽、或炎热的夜晚,父子俩一个坐在桌前,一个坐在床上,一盏油灯将父亲瘦削的身体并着他的山羊胡子一起投在墙上。
父亲凝神读着医书,有时抚须沉思不语,有时却忽地豁然开朗,捻起银针便往自己身上扎,还有时兴之所至,将他唤去教导一番。小小的林九思那时还不懂何为“如痴如醉”,却也不由为父亲的认真所吸引,识字之后,读的最多的便是医书。
是父亲牵着他的手,将他一步一步引入杏林的,而当林九思收拾行囊,和父亲一起回乡之后,亲眼见着原本对父亲多崇敬、讨好的乡人,因为父亲被逐出太医院,都不再相信他的医术,绝少登门;亲耳听见他们背地里对父亲的议论;眼看着一向自负医术、心高气傲的父亲,因为咽不下那一口气而得了急症,自己也治不好自己,很快便病死家中之后,他心里便有什么塌了,又有什么立了起来。
他要成为一个和父亲一样厉害的大夫,却不会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这些年他云游得越多,这念头也就越是强烈。
这样一段往事,哪怕别人问起,他也很少透露一二,这么多年来,知情人也只有周维岳等几个至交好友,旁人都只道他自负技艺,有着挑拣病人的怪癖,他也从来不屑于解释。今日对陆宁远说起,便是希望借他之口,将此事传入刘钦耳中,倒不是想让他为此愧疚,只希望多少能提醒于他,他处在如此高位,只是起心动念、拨弄两下手指头,于旁人而言,便足可以翻天覆地了,望他行事能不像太上皇一般荒唐。
他讲完之后,见陆宁远微微发愣,似有伤痛之色,忽地想起当年陆元谅之死,居然和自己父亲有几分相似,担心触及陆宁远心中隐痛,不由沉吟,“将军……”
陆宁远却乍然回神,“原来是这个缘故,请恕陆某贸然发问,得罪。”再看神情,已经恢复如常。
林九思看着他,心中暗道:伴君如伴虎,但愿比起你父亲、我父亲,你能有个好下场。
他没有对陆宁远讲,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只能给一个人用的珍贵药引,那天之所以那样说,只是因为他猜出刘钦身份,料自己这么说之后,他定然急哄哄命自己把药用在他身上,那时陆宁远便会瞧见,他那一片拳拳忠心换来的是什么,跌个跟头,往后也好长个心眼,别落得前人一般下场。
可刘钦的反应实在出乎他的预料,若不是刘钦后来对他说的那番话颇有人君之器,他真怀疑是自己眼拙猜错了他的身份。
或许新帝与太上皇是不同的,林九思再次上路时,在驴车上面一边颠动一边寻思,但愿是真正不同的。
他最后看了陆宁远一眼,陆宁远坐在马上,没有离开,仍在原处为他送行。林九思又看了一阵,便收回视线,低头看起了书。车夫忽地一声吆喝,驴子跟着嘶鸣一声,太阳升得愈发高了,影子纷纷立了起来,初冬的风从北面吹来,还不太冷,车夫将鞭子一挥,建康城的城门已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