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刘钦慢慢走着马,不急着再猎什么野物了,沿着水边闲逛起来。陆宁远跟在他马后,并不催鞭,座下马便自觉跟在刘钦的马尾后面,蹄子循着前马的蹄子,不紧不慢地走着。

再往后是一队刚刚赶来的禁军,离两人稍远,既是保护安全,又听不清两人的谈话。

朱孝刚才去安顿小马,回来就听说刘钦丢了,一时吓得头皮发毛,魂飞天外,脑海中预想了许多可能,后来得知刘钦没事,只是出现在了很远之外的地方,才发觉手都软了。

除去陆宁远之外,他应该是唯一知道刘钦出现在那并非有什么深意,而恐怕是因为不小心迷路了的人。

先前在江北时,他为刘钦引开夏人,刘钦遭遇狄吾之后,本该换一条路往山下跑,却稀里糊涂跑到山顶,那时候他就在不远,被夏人拖住,过去不得,见刘钦方向错了,朝他大喊,刘钦情急之下也没听见,他急得眼前一花,还被夏人砍了一刀。

后来随刘钦来到建康,他奉刘钦的密令,以旁人的名义在郊外购了一处别院,刘钦去过一次之后,却还找不太到,前面几次都要他来引路。最一开始朱孝还在心里暗想,刘钦此举是否有什么深意,是否是他不信任自己,在做何试探,后来才慢慢明白,他是当真找不到路。

现在他远远跟在后面,看着刘钦和陆宁远的背影,一面暗悔不该玩忽职守,离开刘钦身边,一面偷偷撇了撇嘴。

几个留在刘钦身边的禁军已经都被他收拾了一顿,陆宁远、秦良弼这两员大将他说不得,但也不耽搁在心里暗自不满。可他不满归不满,这种时候也总是要知情知趣的,见手下有人马蹄快了,便伸手拦住,不让人离他们两个太近。

只是他不靠近,却也不见刘钦回头对陆宁远说什么话。两人似乎就只是一前一后地在水边走马,不知是什么缘故,总不会是吵架了吧?

这边,他正暗自纳罕,那边刘钦心里却也颇不平静。

刚刚没防备之下,忽然从薛容与口中再次听到“周章”这个名字,就连他自己都觉出自己脸色变了一瞬。几乎就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同一刻,他马上便想到这一次对夏一战的惨淡收场,想到开战之前周章对不可轻易动兵的谏言。

同徐熙一样,周章同样预料到了这一战的失利,但同徐熙不同,战后刘钦深感于徐熙见事之明,从此才真正决心用他,可对周章反有几分意不能平,将他晾在一旁,既没嘉奖也没处置,只当作他从没有说过那话。

周章对了,他错了,每一想到这点,他便不是一个皇帝欣赏敢说话又能说对的能臣,而是某一场战争的落败者。这战争绵延两世十数年,一直到今天好像仍隐隐横亘在他心头,又像若有若无的轻烟,将他笼罩其中。

可他到底又为什么要这样想呢?

很快他便恢复了一贯的神情,问薛容与:“举荐他是什么缘故?”

薛容与似乎注意到了他那一瞬间神情的变化,低下头去,话答得愈发小心,却还是将心中所想尽数说出,为了证明周章于军略上的确远胜其他文臣,除了提及当初他力主不要迁都、要据江夏而守之事外,还提到他此次以一己之力收复长沙,联合朝廷兵马,南北夹击一同平叛的事。

周章的能力的确是无可辩驳的,清流做派也是人尽皆知。像这般才华横溢,既洁身自好,又精于实务的能臣干吏,外放出去实在可惜。哪怕崔孝先在此,鼓动三寸之舌,也不可能把白的说成黑的。于是刘钦思索一阵,颔首道:“那就将他叫回来吧。”

薛容与一愣。他本以为推举周章不会一次成功,已做好公私场合反复上书谏言,再拉扯数月的准备,谁知道刘钦竟然这么容易就松口了。

正怔愣无语间,刘钦又道:“一动之差,不宜苛之太甚。那便由他担当此事罢,仍复其兵部侍郎一职,如何?”

薛容与虽不知当初宫变那夜的实情,却也知道刘钦口中的“一动之差”是指此事,明白自己的谏言所犯忌讳实大,但见刘钦如此平和,松一口气之余,心中不免感激,闻言忙应道:“再恰当不过!”

刘钦却嗤笑一声,“那就这样办。”将火铳扔给陆宁远,自己上马走了,留薛容与在后面回味着刚才他那意味不明的笑,转头看见地上那头老虎,脖子上黑漆漆一个血洞,周围一圈隐隐还有烧焦的痕迹,死状实是惨不可言。再回头时,刘钦却已去得远了。

刘钦骑着马慢慢走了不一会儿,便渐渐平静下来,之所以始终不出声,便是清楚陆宁远在身后,有点不知第一句话如何开口。薛容与的时机选的当真不好,再思及自己最一开始的反应,哪怕他一向面孔不薄,也免不了有几分尴尬。

又过了一阵子,刘钦将马放得更慢,让陆宁远到自己身侧来,转头问:“靖方,今天你猎获多少?”

他问得若无其事,再看陆宁远,仍是那副沉静面孔,看着倒也好像没有刚才那回事。陆宁远闻言答:“刚开始能张弓,准头还有些不好,只猎到两只兔子。”

他这猎获,到晚上一盘点,恐怕是要垫底了,刘钦却惊喜道:“是么?”

他最后一次见陆宁远张弓,还只能勉强张开一次,才过了半个月,便能射猎了,虽然只是小猎物,想来所用的也是轻弓,但这样短的时间便能恢复如此,怎能不说一句天幸!

刘钦便道:“你来露一手我瞧瞧。”

陆宁远见他高兴,也想露一手给他让他安心,当下便从背后取下弓来,握在手上,放眼四顾,见不远处有只松鼠,便凝神瞄准了。

刘钦瞧见他张弓之态,便知道他所持之弓尚不足一石,若是射些大的猎物,恐怕未必能够射透,但要射松鼠也不是什么上计,目标太小,稍偏一点便要脱靶。

正寻思间,那边陆宁远已经松弦,竟是一箭而中。刘钦愣了一愣,问:“这也叫准头不好么?”

陆宁远答:“一开始不好,后面多射几箭,熟悉后就能有往日七八分的准头了。”

刘钦大笑。虽然不知道陆宁远是不是有意先抑后扬讨他开心,却的确心中大宽,不自觉在心里暗自将这只小小的松鼠视作某种吉兆。

他转过头去,凝目注视陆宁远片刻,眼中有什么愈烧愈烈。怀着某种希冀,在他耳中,已能听见战鼓的擂动,在他眼前,那些他涉足过和从未涉足的广袤疆土,平原、陵谷、江河、戈壁,一一叠加于目之所及的这片丛林溪流。

可再一晃神,眼前只有陆宁远的一张面孔,被兜鍪遮去鬓角的头发,只余下中间一道英挺端正的眉目,在那双也正看着自己的眼睛当中,激流一般奔涌纵横、直透而出的难道不是与此时的他一样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