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第2/2页)
“周章,我听过你的名字。你和那些人不一样,而且不怕死,嗯,是真的不怕。你的脚好点了吗?之前给你上过药了。”
周章怔愣了。
在刚才那一瞬间,他为自己筑起了响铮铮的一道硬壳,火烧不断,水泼不进,刀剑加于身也不能损他分毫。既然已经筑起,便没有那么容易就能卸下。翟广却话锋一转,他仿佛被一口气顶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不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
旁人一人粗声问:“大哥,你听过他?”
翟广“嗯”了一声,“皇帝逃跑的时候,听说他反对过,还曾对皇帝说要他停在江陵。鸿羽知道。”
他说的自然是宋鸿羽了。周章便见一个文士打扮的人挤上前来,应道:“是有这回事。”说完便在他身上打量,仿佛刺探着什么一般,目光让人颇不舒服。
翟广问:“你怎么被人追捕至此?”
周章渐渐找回几分自持,虽然感到翟广不会马上就杀自己,却也不愿同乱臣贼子虚与委蛇。
翟广等了一阵,不闻他回话,见了他脸上表情,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
他自从起事以来,攻破过许多县城,虽然不曾见过周章这样大的官,但县令县丞还是见过不少。这些人里除去见风使舵,一旦落在他手里,马上便卑躬屈膝地摇尾乞怜的之外,剩下的便是两种,一种在他刀锋面前战战兢兢、痛哭不止、乃至于屎尿俱下,却仍不肯投降的,另一种则是周章这般硬着脖子,体体面面,宁死不屈的。
这两种人表现不一,却有一个共同特点,那便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翟广早已经习惯了,并不以为意,只是忽然笑道:“你不如你们皇帝。”
周章一呆,万没料到他不仅不恼,反而是这般反应,更不知他话从何来。翟广却没有解释之意,打个手势,让不守夜的士卒都睡下了,自己也重新躺倒,过不多时就扯起了鼾,好像并不担心周章在旁边暴起发难、害他性命。
周章却是再无睡意了。翟广此人,无论是他做下的事还是说出的话,于他而言无不是匪夷所思。
他原本以为已来到自己面前的命运,最后竟同他擦肩而过。他大睁着眼睛,听着这个漫长的夜一点点从破庙的窗户外流过,手指在身下碰到他从小到大再熟悉不过的稻草时,忽然想起那日刘钦在马车上说过的,他曾落在翟广手里两月!
一种更强烈的怪异之感又一次笼上了他。
此后翟广没有杀他,也没害他,甚至对他颇为礼遇,还让人给他送了伤药,最后更是送他脱身,他能摆脱叛军而有收复湖南之功,其实源自于此。
这期间翟广曾拉拢过他,问他愿不愿入自己麾下效力,同那个只考中了个秀才的宋鸿羽一样做他的左膀右臂。被他峻拒之后,翟广便没再开口提过此事,但也不曾杀他灭口。
周章至今仍不知道翟广究竟是出于怎样的打算,才将他轻易放脱的,而翟广真正震惊他的一切作为当中,放脱他只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件而已。
如今又一次回到建康,他怀揣着同翟广同行的那七天里的一切所闻所见所思所想,想象着这些东西是否也曾震撼过刘钦的心灵,又在他心里留下了怎样的印记,影响着此时此刻的他。但无从验证了,刘钦没有让他进城,自然也不会见他,只有薛容与在城外为他设了一宴,既是接风,也算送行。
两人是同科进士,但因为差距太大,在当年也没有多少来往。周章知道自己能重归中朝,是因为薛容与在刘钦面前替他说话,却也并不感激于他,唯独因他执政以来在朝廷上的一应革变而对他暗暗生出几分敬意。
薛容与在他的同年当中并不起眼,谁知胸中竟有如此丘壑,是他从前眼拙了。
他抱着这样的念头,自然只有心里想想,是绝不会说与薛容与听的——即便现在因薛正如日中天,旁人见他总难免变着花样说些好听的奉承话,而周章以同科榜眼的身份,坦言自己才不及他,能让薛容与受用至极——他明知如此,这话便更不会说了。
他既不道谢,也不奉承,说话时便不卑不亢,颇有些公事公办的意思。薛容与便知道他不好相与,也不攀扯别的,只将自己希望他此行在军中推行的一应改革详细拆解给他听。因着事务繁杂,竟然也从晌午谈到黄昏。
城门快要关闭的时候,两人结束了交谈,薛容与邀请周章入城暂住一夜,明早再起行,被周章拒绝。正要分别,宫里来的使者却到了,说是二位大人为国操劳,特赐一份宴席以做犒劳。
眼瞧着被派来的小黄门将御膳一一摆开,周章心中暗道:这是在催我速速动身。再看旁边的薛容与,却是颇露感动之色,更是忍不住小声对他道:“陛下重情,兼又心细如发!”
周章没有回复,薛容与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看看他,却忍住了。
后来在北上的路上,先前京里发生的事陆陆续续传来,周章好像才明白薛容与所说的“重情”是指什么。
几天前,就在薛容与在郊外为他送行的那里,刘钦也曾亲自出郊送陆宁远北上,听说还赠与他一整套自己手调的弓,一把一把,从轻到重,希冀他那得了神医诊治而终于见好的手臂能借此彻底恢复如常。
恍惚间,那曾经将他灼得体无完肤、肝肠寸断的原上野火不知何时又烧了起来——他曾以为它已烧净一切,此生不会再来了。而现在,他的皮肤已又一次感到那滚烫的热意,如此危险,如此迫人。但这次不同。这次烈火不会再灼伤他了,它与他全无关碍,他是那样安全。
风帆泊岸,不远处,陆宁远的旗子并着他面孔一起愈发清晰,他竟是在迎候着他。
在看到他的那一瞬,周章想起这些天所有人都在津津乐道的,刘钦在为陆宁远送行那日所说、将来注定要载于国史之上的那一句话——
“朕让你去淮北,就有人凑趣说你是什么‘淮北长城’。什么淮北长城?淮北哪有什么长城!那是侮辱人的称呼,侮辱你,也侮辱朕!朕派你去北面,不为别的,就是让你为我大雍练出支真正的军队,能结结实实打赢夏人一仗。陆宁远,朕要你靖则靖方,宁则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