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第2/2页)

后世人们常以为,帝王诗便该有帝王气,但在刘钦一生所作的诗当中,符合此种标准的竟不见一首。

这首寄给陆宁远的诗流传于后世,有时被作为君臣之间信重亲爱的典范而为人津津乐道,也有时被拿去同其他帝王诗相比,因缺乏王气又少事雕琢而显得颇为庸碌,甚至于他的功业面前,显得太过纤细了,当然也有专事研究者藉由此诗得以一窥雍国这位承上启下的有为之君在史书之外不同寻常的真实性格。

但无论如何解读,他在那时写下这样一首诗的缘故总没人知道。同样地,几天后陆宁远收到这封信,展开信纸,读到这首小诗和后面长长长长的话时作何反应,也没有任何记载。

收到这封信和随信送来的包裹时,陆宁远正在乡邑间协助周章安置流民,再从中招募士兵扩充军队。送信的驿使在官署和大营里遍寻他不着,又因皇帝嘱托要尽快送到,不得已进田间寻他,好容易才送到他的手上。

那时陆宁远正在让军士分发粮种,带去的士兵遍布所在乡县,在这些人的保护之下,从周维岳处借调的几个丈田成吏正在清丈田亩,重新划分土地,或是脚底走穿,或是笔杆写断,上上下下均奔忙着。陆宁远收到信后,虽然明知是天子信函,一时却也无暇打开,只得放在旁边。

等到吃饭时,旁人各自歇了,连事务最多的周章都坐下来啃了几口干粮,陆宁远才终于得空拆开包裹,读不数行,便不由呆住了。

他轻轻“啊”了一声,如被什么压在胸口,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出半步。在这一刻,这些天在田里见惯了的耙犁不是犁在水田里,而是从他身上犁过,将他犁成了一道一道,上下各自分开。

他什么都没来得及感到,李椹的声音从旁响起,“陛下又给你写信了?”

陆宁远一惊回神,重新拼成一整个,见李椹凑近了脑袋,下意识把信一折拿得远了。

李椹撇一撇嘴,转回了身,底下脚尖却还朝着他,“得了,我不看。”

他这招欲擒故纵不算高明,陆宁远精通兵法,却轻易入其网罗,犹豫了下,把信纸第一页给他,低声道:“你看看吧,我……我不懂诗。”

李椹接过,扫了才两眼,便在心里一惊,好像撞破旁人的什么隐秘,有点后悔刚才的自告奋勇了。这诗实在不像刘钦写的,起码不像他一直以来认识的现在正坐在龙椅上的那个,或者说全看不出半点关系,但看笔迹分明是他的笔迹,看陆宁远的反应也知作者再没有第二个人。

他没敢再看小诗后面的附字,便将信还给陆宁远,匆匆道:“挺好的。”

陆宁远看着他,脸上神情还有几分如在梦中。

“嗯,挺好的。”李椹又道。

陆宁远接过,低头看了又看,抬头望向他,“我怕我……读得不对。”

“你读到什么,什么就是对的。”

陆宁远喉头一滚,像是吞下了什么东西,又像被火烫过一下,慢慢把信又看过一遍。

刘钦毫不避讳地写了自己的梦,甚至于在信的第二页写下那样的话,说自己遗憾于那时候没有关心过他,说想要摸一摸他的病腿,可惜他不在身边,伸手出去,既摸不到上一世的,也摸不到现在的他。

他从不在有可能会泄露出去的信件中透露自己曾额外活过一次这件密事,也很少如此直白,但这封信连连犯忌,用墨太浓了!诗后的第一句话,他说自己是借着月光写下的这一封信,陆宁远读完第二遍,目光重新回到这一句上,怔怔地想:刘钦怎么会写这样的话呢?

他像是一块糖,在看不见的水里化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慢慢回神,又忽地想起什么,几下拆开随信送来的包裹。里面除去冬衣之外,还有一只手炉,竟和上一世的那只一模一样,不知刘钦从哪找来。上一世的他怀着忐忑、期待和暗自翻涌的什么,把它托在手上递出,刘钦没有理会,现在他却把它交到了他的手上。

在信里,刘钦认真地写,两世的他是同一个,所以安慰了这个,对上一个也就没有亏欠了。要他烧起手炉,放在膝边,就当是自己正抚在上面。

“哗啦啦”,陆宁远忽地膝盖一软,扶着临时搭起的小案,一跤跌坐在马扎上面。

洋洋冬日掀动起滚滚的浪,一道道朝他拍下。原来他不是海,亦是只怒海中东倒西歪航行着的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