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楚室亡囚,是何岁飘流吴国。追旧恨,避兵江上,潜身芦荻。父怨方酬魂未返,君恩欲报心犹赤。待从头,再踏越江山,兵方戢……”

赶上李太后大寿,这几日宫里搭起了戏台,每天总要唱上几个时辰。伶人拉长了音调,唱得咿咿呀呀,每一句都要拖上许久。刘钦下朝后便过来坐了,脸上几乎不见笑意,不知听去了多少。

此刻在他心里,实在揣着几件烫手至极的事,他面上却不肯显露一二,时不时跟随母亲的叫好,微笑着轻轻点一点头、品评几句,除去眼角的肌肉时不时轻轻跳动几下之外,几乎瞧不见什么异常。

“下官姓伍,名员,字子胥,楚国人也……”

李氏掩口惊讶道:“倒是出新的,以前从没听过。这是什么?”

刘钦没有马上回答,朱孝身后的弯下腰代他道:“启禀太后,这是《浣纱记》的第四出。”

李氏点点头,“伍子胥我倒是听过,死后被投江的那个么?”

朱孝答:“正是。”

李氏不爱读书,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听听戏文,这次为她做寿,刘钦便从宫外请了几个戏班子连唱了数日。

虽说大多数都是李氏早听得烂熟的,但换了宫外的人唱,总还是有几分新鲜。对刘钦的一片孝心,她毕竟还是受用,不意今日竟听见了曲以前从没听过的。她一时颇有几分兴趣,专心听曲之前,先看了刘钦一眼。

刘钦看着戏台,好像全神贯注,搁在桌上的左手却始终攥着。再看那张面孔,虽然平静,嘴角却抿得紧紧的,旁人未必看得出来什么,她这做母亲的却只消一眼就能看出,刘钦的心思根本一点都不在此,别有事情让他烦心。

她虽然不在外朝,对天下事却也清楚一二。如今两国战事不顺,河南、山东两处作战均告不利,在四川的那个吴宗义,倒是拿得住,借着地利又一次顶住了,但其人已经好几年不曾入朝觐见。朝野之中早就有传言,说他已是要裂土称王,不知真假。

即便是真的,四川那地方,要割据只是一句话的事。虽然朝廷大可以另派几个大员过去,以为辖制,但如今对夏战事吃紧,谁也拿不准这样做了,会不会隳坏大局。若是引得吴宗义狗急跳墙,或是反而生了逆反之心,岂不平白便宜了夏人?

要是在曾图之后,再出一个献城献军以卖国投敌的大将,且不说天子的脸面往哪去搁,一旦四川失守,夏人马上便要顺流东下,那时天下事恐怕愈发不可收拾。

但李氏知道,最让刘钦忧心的还不是这个。

听说从十天之前,陆宁远就让人给围住了。具体的作战经过她并不知道,也不明白为何初时听说,还道前线是连战连捷,形势大好,再转过几天,就是一片愁云惨淡,坏消息纷至沓来。

她只知道,刘钦的忧心当中,十之二三是为其余各地的形势,剩下的十之七八,只是为着此人而已。

她还记得陆宁远当着她面,将洗手用的水一饮而尽的场景,每一思及,便觉浑身都不自在。对他在江北的战功,她自然也有所耳闻,就是她自己不去探听,过不几天刘钦也定会在问安时扯个由头,有意无意地对她提及。这么多次下来,从没哪次忘了,在她面前给他埋没了去。

能得此人才,她自然为刘钦高兴,但国家大将是国家大将,岂能和别的混为一谈?不论她怎么劝,嘴皮子磨薄一寸,刘钦也到现在都不肯松口,后宫至今仍是空空荡荡。外边的传言简直不堪听了。

她既是刘钦一人的母亲,更是母仪天下的太后,无论为国为家,都没法置之不理。但刘钦真不愧是她的儿子,认准的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来,母子间的战事竟有了旷日持久的意思,若非被同夏国的战事拦腰截断,且还要有的拉锯。

现在国事蜩螗,她便只好单方面暂且搁下,不去让刘钦愈发烦心。但刘钦显然无意体会她这苦心,眼瞧着戏台,心却飞得远了,下颌微微鼓起来,是咬住了牙。

李氏不由想:那陆宁远真危急到这般关头了么?

“霸业中兴吞宇宙,拥貔貅挍猎长洲。蕞尔游魂,弹丸小寇,指日见鲸鲵奔走……”

戏台上仍在唱着,李氏只分了一半心神去听,另一半打量着儿子的面色,暗自思忖着局势到底到了何种地步。

她不知道陆宁远被围的具体经过,刘钦却一清二楚。世事有时就是这样,以为是天赐良机,却是冥冥中的一个陷阱,引你心甘情愿地跳进去,等后悔却也来不及了。

在那次深夜与周、薛二人商讨之后,刘钦当即写信问计于几个前线大将,怕影响他们决策,到底没有将自己心中所期待的透露分毫,而包括陆宁远在内的几人全都不约而同,以为应当先取南阳。

于是朝廷便据此定策,陆宁远从商丘撤出,为了防止此地官员首鼠两端,特意将主事的人换了一批,由朝廷重新选任,更又留了一部分兵马在此,以备不测。

秦良弼、秦远志的军队均向南阳移动,凤阳大营屯驻的大军原本按兵不动,观望夏人动向,此时也逐一拔营、缓缓西进,大军麇集于此,南阳已是志在必得。

可谁知接下来一件事,竟打乱了之前全部部署——夏人原本在开封府置的守将,坐镇此处的葛逻禄将领忽然急病而死。而在他死后,开封府的城守密信陆宁远,愿意秘密举事,大军一至,便开城归正。

兹事体大,陆宁远不敢自专,当即将书信发往建康。

之前没人敢提收复开封之事,是因为此地不可轻取,但如今生了如此变故,那便另当别论了。

两日内朝廷上紧锣密鼓地讨论了,均莫衷一是:若是将接下来进攻的目标转去此地,一来怕那信乃是诈降,二来怕到时候生出什么变故,不会一帆风顺坐收全功,只恐偾军误国,坏了国家大事。

但如果置之不理,只恐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摆在眼前的机会不把握住,等夏人反应过来,日后再想收复开封这中原心腹要地,还不知要多折损多少兵马、多花费多少钱粮,更不知下一次再有这般机会,要等到什么时候。

朝廷上始终拿不定主意,而时间已经一刻一刻过去,夏人大军愈发近了。

两天之后,刘钦终于决定,对开封放手一搏。

反对者自然是有,但他若是选择另一条路,一样有人要鼓动口舌。在他往前线发去数道诏书之后,也还是不断有人上疏反对,希望他收回成命,幡然变计,刘钦一概置之不理。

天下之事,谋在于众,断在于独,他若事事都让万人满意,那恐怕直到夏人打到建康,他的诏书都未必能发到宫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