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第2/2页)
这话一出,殿内霎时安静无声,落针可闻,只能听见数道沉重的喘息声,却不知是谁的。空气一时变得冰冷,绞在一起,蛇一般紧紧缠缚在人身上,只独独不往鼻子里钻,那一道道此起彼伏的喘息便也久久不曾停歇。
薛容与是当真急了,竟说出这般犯忌的话来,徐熙却只觉一颗大石轰然落地,暗道:话掉在地上,摔破了也好,不破不立!
只是他不再开口的决心既然下定,就不会再转念,趁热打铁的事还是留给旁人做罢。再看周章,却好像一时恍惚了,这会儿并不说话。
刘钦上次不听众人劝阻,执意要与夏人开战,过后果然吃亏,这次又同旁人意见相左,争论一阵,不由有几分筹躇。
薛容与这话够得上一句“大逆不道”,却也是实话,刘钦纵然心绪翻涌,却也没对他作色,只是也不为他回心转意,只一瞬间,便又重新硬下心肠。
“我此去不过数月便归,一应国事,在朝有各部大臣担当,有不决者,只管发往行在,来回最多只耽搁数日。”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说来说去,都好像我此去必要遇险、必要败于夏人之手,必要‘蹉跎’?何必将天下事瞧得那么糟——夏人非复之前的夏人,我大雍也不是几年前的大雍!”
“我心意已决,再不更改。今日诸位求见,若是有什么进兵方略,大可直陈,若是只为劝阻,便请回罢!”
“陛下定要亲征江北……“周章忽又开口。他从请战之后,便一直跪在地上未曾站起,徐熙瞥眼瞧见,他伏在地上的两手竟是在轻轻颤抖。
正惊愕间,竟听他道:“为公心耶?为私心耶?”
刘钦忽地一顿,同刚进殿时的周章一样,满面刚厉之色如同锅底的水,一点点收回到鼻子尖上,又“嗤”一声不见。他低头看着周章,周章也从地上抬起头深深看他。
刘钦是为救陆宁远而如此力排众议、一意孤行的,而陆宁远同他是什么关系,这一点始终无人去碰,无人敢说,但在场几人无不心知肚明。
刘钦当然可以像寻常人一样爱上旁人,可他爱一个人,便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非要把全天下的好事都搬到这一人面前,不论他自己是太子、是皇帝,竟然都没变化!
周章看着刘钦,从那双眼睛当中看见了曾经司空见惯的、那一把炽烈的大火。这火曾烧到过他,他多少次咬牙忍下,方才捱过,现在它不在他身上,远远烧在别处,和他全无关系,可为什么这翻卷着的热意,仍恨不能将他的五脏六腑灼得穿了?
他自己也察觉双手异样,极力压抑着,可越是控制,反而抖得愈发厉害。幸而刘钦无心注意,也注意不到,而正为了他刚才那短短一句话而张口结舌,久久不语。
比起没有皇嗣、没人监国,周章的这一句问话才是他的三寸,才当真说中了他的心事,如果刘钦最后当真败下阵来,也不是为了前面那些劝谏,而是为这一句。但意识到如此,那火反而在周章身上灼得更痛了,几乎不可忍耐。
一下一下难以自制的颤抖中,无可抵挡地,曾经的旧事就这么从天而降,砸落下来。或许是砸在他一人心上,或许也砸中了刘钦,周章不知道,只有紧紧咬住了牙,免得从这张嘴里又吐出只言片语——这时候若再开口,吐出的岂是今日的话?从他踌躇满志、第一次踏入太子府,到如今已有足足十年了!
那是很久之前,久到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时皇帝要为还是太子的刘钦择一个太子妃,话已经放出去了,群臣都已听说,各自活动起来,声势弄得很大。刘钦却费了好一番气力,不知拂了多少人的好意,顶住宫里多少问责,硬是将这事搅得黄了。
搅黄之后,刘钦反来向他邀功。他若说自己行事如何艰难,周章对他定无好话,但他只字不提,只是又来亲近,煞有介事地和他发下一个决不娶妻的誓言。周章心想,这如何可能?刘钦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颇有几分柔情蜜意地道:“真的。我不负你,这事再难也一定办到。”
周章想说“你要如何,与我何干”,但没说出来。便如一点火星落在袍角上,扑它不灭,还能如何?只能由它燎到自己。火烧在身上,痛何如之,他百般抗拒着,可一日一日,该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真正抵挡得住,铁人也要给烧融了!那一道金锁顿开,砰然落地,无边大火漫过来,这痛苦竟是双份的。
一眨眼时至今日,昔日痛苦竟还有几多?
刘钦放弃一般,忽然软下声音,颓然坐在椅子里面,竟像是向他们告饶了。
“公心自然是有,至于其他……我一身许国,天地可鉴,只有这一点私心,请……请你们允准罢。”
周章脸色陡然一白,只觉什么东西猛压过来,天地为之一合。
“陛下!”薛容与也猛然跪地,大声道。
刘钦一拍扶手,站了起来,“我是存了私心!此去江北,陆靖方要救,国家也绝不能乱,各地新政也不可废止。但你们放心,我既然敢去,一定全须全尾回来,绝不以私意误国,有负天下!”
“我意,京营兵只带一半,由俞煦暂领。青阳也随我一道去,北面夏人有什么动静,也好及时联络。”刘钦一件件事安排起来,走到周章、薛容与边上,用全身的力气,从地上拉起二人,“我走之后,政事兵事悉委二公,还望二位勠力同心,共渡此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