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收到确切消息的那日,大军刚刚扎好营寨,陆宁远只摘去兜鍪,却不卸甲,扶着腿勉力坐了。

李椹在他旁边,正在让军医处理身上伤口。

霍宓在之前突围时被派遣断后,刚刚且战且退,回到立好的营垒中,前来向陆宁远复命。

韩玉汲过了水,想着陆宁远嘴唇干裂,有的地方都裂出了血道,一路小跑回来,把水囊交到他手上。

张康急匆匆从外面来,一连送上数封军报和从行在寄来的信件。

陆宁远一一拆看,先打开了从行在来的那份。

他以为这些都是从建康来的,但是不是。因为之前被围得紧,内外音信断绝,信件积压了许多,送信的驿使有些被杀了,有些没被发现,在夏人手里逃得条命,便在附近落脚,等候时机,这会儿陆宁远整军突围,才终于有机会送到。

陆宁远拆开前面几封,还是发自建康,但读到第四封时,众人便见他手指一顿,继而整个人蓦地呆住了。

张康就在他身侧,偏一偏头就能看见信上的话,但严守军纪,连眼都不斜一下。

霍宓第一次瞧见陆宁远这般神色,不由惊问:“怎么了?”跟着上前一步。

李椹把军医正在包扎的手按住,觑着陆宁远面色,同样心里一紧,担心是建康、尤其是刘钦出了什么事,不然再没有第二件事能让陆宁远这般反应。

马上,陆宁远又去拆看第五、第六封。

看得出他极力想快一点,手指头却打起结来,一下将信纸撕破了。他也没注意,捏起上下两截拼在一处飞快又读下去,匆匆读完了,马上又去拆下一封,前面几封从手中掉下,他也一无所觉。

韩见着信纸马上就要被风刮走,忙弯腰下去一一拢了起来,忍了一忍,没有看。

李椹慢慢站起,身上包扎因为还没打结,一圈圈脱开了掉下来落在地上。军医见气氛不对,也没出言提醒,同样紧张地向陆宁远看去。

陆宁远张了张嘴,却是喃喃地道:“怎么会……怎么会呢……”

这几战过后,虽然他对人行事都没变过,但旁人对他服仰已极,虽然各自焦急不已,却也不敢从他手中抢信。要是私下里无人时,李椹倒是敢,可惜还有旁人在此,到底没敢造次。

霍宓问:“大帅,可是有什么消息?”

陆宁远循声看向他,却好像还没真正回神,愣愣地在他脸上瞧了半晌,仍是如在梦中。

霍宓更紧张了,已经不敢揣测信上写的都是什么,喉结滚了一滚,眼见着额头就冒出了汗。

李椹跌足道:“到底出什么事了?是杀是剐,也得给个准信啊!”

他这一嗓子刻意提高了声音,陆宁远惊了一惊,倒有几分回魂,却也仍不急着答话,低头又拆看起从别处传来的军报。

那两只拉得开两石弓的手,捏着几张薄薄的信纸,几个指头竟然隐隐约约发起抖来,仔细看时,就连他整个人也轻轻地打着哆嗦。

韩玉心中有了什么预感,脸色刷地变成雪白,扁一扁嘴,已经要开始大哭了,陆宁远却终于道:“陛下现在,正在江北……”

他猛地抬眼看向众人,“陛下亲征,御驾已经到了寿州!三日前又移营向北,距此已只有三百里……狄庆是向……是向,向陛下去了!”

士兵们扎好了营寨,操练声响了起来,有士兵取了蔬水造饭,还有几队出营樵苏,砍伐树木以备生火、营造营守。主帅不在场,一切却都自然而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炊烟升起来,操练时的呼喊一下一下响起,追逐而来的夏人在营外嘈嘈,却到底没有上前,声音像从很远之外飘来。

李椹呆呆地站着,听着风声呼呼从耳边刮过。头顶的大旗被风扯起来,扑啦啦地响,没人说话。

“陛下密旨!”就见陆宁远身子一高,从地上拔了起来。

张康因不在将校之列,这种密事不得与闻,自觉退了。韩玉招呼亲卫把守在侧,自己去请了远处正在主持营中事务的另外几个将官过来,各自跪倒。

等人齐后,陆宁远宣读圣旨,可平原上大风太烈,一张口便将他的第一句话吞了。

陆宁远喉结滚滚,像是吞咽过几下,手跟着在信纸上动动,从一处换成另一处捏了一捏,用不大的声音道:“朕已往征亳州讨逆,如见此旨,可速荡妖氛,与朕同破此贼!”

李椹喉咙一哑,吞着风道:“臣等定不负陛下天载地覆之恩,效尽力命,共诛此贼!”

余下众人只面面相觑,回不过神来。

霍宓因已经先听过一遍,较别人多了几分准备,这会儿木木然站起,忽地又跪倒,高高发了声喊:“陛下!”一开始先是哽咽,后来自制不住,两边淌下泪来,挂在腮边,他拿手抹了,又哽几下,仍忍不住,干脆呜呜地哭了起来。

让他一喊,旁人也各自回神,真正听明白了陆宁远所宣读的诏书中的意思。

他们这些人,这两月间从凤阳启程,一路转战鹿邑、商丘,人不卸甲、马不释鞍,不敢有一日歇下。

靴子蹬烂了,脚底下终日流着鲜血;身上创口好了破、破了好,隔不几日就要添上新的;饿了餐过风,渴了饮过露,闯过多少道关卡,把血洒在这绵延数百里的土地上,没人说过一个苦字。

后来事有不顺,被围在睢州,也没向夏人服过一个软,出城的硬仗都打了几场,更不必提城头的战事没有一日稍歇。

谁没有过几次受了伤,疼得夜里无眠,睁眼数着星星辗转呻吟的时候?夏人营里的梆子声就在耳边敲,梆梆梆梆,敲在耳朵里,敲在伤口上。

交战最烈的最后那几日,眼看着整座城已经摇摇欲坠,守难守住、走走不脱,许多人只把牙咬得紧紧的,那一个“死”字却在肚子里沉浮过几个来回。

他们是真到了绝路啊!多少人几天几夜没有合眼,想着能战则战,能守则守,不能时那便只有两眼一闭,为国捐躯,也无愧这几月间的心血。那时谁能想到还有活着突围这一日?

狄庆忽然放松了包围,据说他本人也已经离开,不在此间了。他们一番力战,居然突围而出,庆幸之余,人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猜测,料想定是夏人当中出了什么变故。

也有人猜到,或许是有人来支援他们了,吸引了夏人主力,让他们不得不为之调动,但在此之前从没人料想过,竟然是皇帝亲至!

眼下夏人大军云集此间,稍有错失,哪怕只是一二巧合,让他们逮住机会,马上便有不测之祸,他们这一路人马,还不是前车之鉴么?

可皇帝还是来了,以如今江北战局来看,不是为了别的,而就是为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