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京城在望,陆宁远下令休整,又亲自看过翟广的情况,回来就见几个亲兵围在韩玉身边,正笑着说着什么,说到兴头上,不由挤眉弄眼,韩玉却臊得满脸通红,连连摇头摆手。

这趟打了胜仗回京,人人都多了几分轻松欢快,不像刚出征时那样肃然。

现在正在休息,陆宁远也不扫他们的兴,只看了他们一眼,就收回视线。

近来总有人找韩玉说笑,大部分都是勋贵之后,却不知是什么缘故。陆宁远看得习惯了,也不好奇,拖着步子从他们身边走过。

几人见了他,当即站直了行礼。

陆宁远点点头,他们见他不言语,等他走过后就又聊起来,只是这次把声音稍稍压低,却只压了几个字,说到兴头上,忍不住又放开了嗓子。

陆宁远越过他们,就听韩玉在后面连连小声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可别起我的哄了!”

马上又有人道:“你就抠门吧!谁不知道你姐姐进宫的次数最多,不是皇后,也是贵妃了!你都要做皇亲了,还在这儿躲兄弟们一顿饭吃?”

陆宁远顿住脚,转回身。

几个亲兵却没注意到他,韩玉脸色更红,又道:“吃饭当然可以,但没影的话,能不能别说?说不对了,可是掉脑袋的……”声音压得更小,听不清后面的话了。

刘钦在乾清宫外摆开宴席,准备今夜款待前线凯旋的将士,当场封赏,安排下去,两件事却压在心上。

直到前一天,他和陆宁远还在每日以书信往来,看起来好像一切如常,可其中的别扭之感,字里行间始终萦绕不去。

再见面时,对他那日说过的话,是定要有言语的。最迟今天下午,陆宁远定要入宫,面对着面、眼对着眼,如何分说?

而对翟广……

刘钦眼看着宫人微低着头,小步朝自己走来,心跟着微微提起。

他虽然暗自想象过许多次,却也没真指望过陆宁远竟然能将翟广生擒到手,还活着带到他面前来。

他与翟广几年未见,两人都已今非昔比,今日一见之后,翟广可能让他如愿?

“陛下。”

宫人的声音轻轻响起,不管为着什么,刘钦精神一振,肩膀向后拔了一拔。

“陆帅将翟广押至宫门,言营中有事,暂回军中了,稍晚些时候再来拜见陛下。”说着将陆宁远交给他的半截披风呈上。

刘钦收下,心中奇怪了一瞬,隐隐约约好像松一口气,随后却又有几分失望,但想起翟广,又打起精神,“把人带进来。”说完又叮嘱,“动静别太大。”

“是。”

翟广弄兵潢池,两任帝王、数名大将,那么多年都没有将其剿除,反而让他震动东南数省,一度逼得刘钦人在江北,心向京城,数夜不能安枕。

如他这般人物如今终于束手就缚,按制这一路上是该把他放在槛车里面,头上插标,迤逦而行,让沿途百姓一一观看,以震慑天下不臣之人的。到了京城,自然也要举办一场规模盛大的献俘礼,用以炫耀朝廷武功。

但如此一来,于翟广未免太多折辱,殊乖刘钦本意。

这一路上,他要陆宁远不许声张,许多人但知道翟广并着麾下好几名战将都被生擒,却不知他本人被陆宁远放在军中,正被带着一道回京,仅能暗中猜测而已。

翟广入宫,同样掩人耳目,免得阵仗一大,难免让他受辱。

翟广被宫人和几个御林军士兵押送着往皇宫里走,虽然眼前一切都是他见所未见的,却梗直了脖子目不斜视,故意不往旁边瞧上一眼半眼,也不在脸上露出半点神色。

他让人带着东拐西拐,走了千来步,总算到了一处宫殿外面。殿下的台阶拿白玉铺出足足数丈远,鎏金的房檐如同展翅欲飞的大鸟,在人头顶直扑下来。

这唬不住我。翟广心想,抬脚便往里走,却被人拦住,要他脱了鞋袜。

翟广不知宫中规矩,自然也不肯配合。但由不得他,守门的宫人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沿着骨头摸过,给他摸出一身鸡皮疙瘩,之后把手按在他脚脖子上,使劲抬起他脚,两下就将他鞋子去了。

翟广暗中寻思,这或许是宫里头折辱人的什么手段,初时脸色变了一变,转念一想,庄稼人、打铁汉打赤脚又是什么事了?他把自己看得太高,才有辱这一说,其实他又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过是个铁匠而已!

刘钦要是以为这样就让他心里发慌,挂不住脸,那实在是想得错了。他爱闻自己脚气,那就让他去闻,这双脚一路上都没洗过,刘钦不怕,他又有什么好怕?

谁知脱过鞋后,宫人在他背后摸到绳结,竟然就手解了起来。

翟广暗吃一惊,等待片刻,肩膀猛地一挣,绳子果然应声而落。

一众御林军被他惊到,纷纷拔刀,对着他低喝出声,忽地戒备起来,从殿门深处却悠悠传来一声,“放下刀,让他进来。”

因殿中空旷,回声悠远,一时听不清这声音是不是熟悉的那道。翟广向里望去,可外面亮,殿里暗,模模糊糊只瞧见一道瘦条条的人影,看身形他似乎并不认得。

但随后,他在那张面孔上看见两只星亮的眸子,神情忽地一变,刚刚好背后让人轻推一下,两步踉跄进殿。

四周一暗,刘钦的面孔便清晰了。

翟广向后瞧瞧,御林军和宫人都不进来,殿中竟然只他和刘钦两个。

走近几步,才看清刘钦端坐在正首龙椅当中,却既没有想象中的堂皇冠冕,也没特意着鲜装袨服,好将他这阶下囚照得光彩照人,反而只着一件常服。这样的衣服,就连他军中许多人无事时都会穿上一穿。

他继续往前走,眼睛盯着刘钦两眼,余光却在他面孔上暗自打量过去。

他以为刘钦做了皇帝,锦衣玉食,大权独揽,要吃肥肚子,变得雍容富态,一见之下,却暗惊他居然瘦成这样,几乎就要脱相。

随即他便开口,却不是感叹,而是冷冷道:“这么近的距离,你不怕我么?”

刘钦却不答反问:“你的那一半披风,带在身上了么?”

翟广顿了一阵,随后也不扭捏,从怀中一摸,扯出半截披风,拿在手上,向刘钦扬了一扬。

这披风陆宁远俘虏他时没有拿去,宫人搜身时也没有带走,翟广把它举起来,痛快道:“你的那半在你手里,我的这半两年里打了这么多仗,倒也没丢。之前你说它俩还有再合在一起的时候,让你说准了,现在时候到了,我是那个阶下囚,要杀要剐都随你便!”

刘钦从椅子间起身,走台阶下来,也不言语,手中拿着另外半截,两手一抖,铺平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