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第2/3页)

赵不语把声音压得很低,翟广听不见他说的话,只瞧着刘钦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下一刻又马上收了起来,对赵不语小声嘀咕了句什么,就让他走了。

这样一打岔,刘钦方才苦心造的势也就没了,他索性直言,“我正在全国施行新政新法,清丈田亩,重新划地,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翟广也不含糊,“可是雷声大,雨点小,你这政令也不是到哪里都好使,我到过的那么多地方,十之六七都和之前一样。”

他针锋相对,刘钦却也不露灰心之色,反而道:“那总有十之二三不同。”

翟广不知他是故作乐观,还是着意要和自己强辩,只听他又道:“这新政才施行两年,真正铺开还不及一年,以天下之大,岂能一起心动念,就措置裕如?江阴如此,就证明我做得对了,往后像这样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当下将薛容与所献上的一应举措同翟广一一说了。

此事虽然是薛容与力行,可他用心其中,无一事不晓,款款说来,翟广一时听得痴了,脸上颇现动容之色。

刘钦所说,许多他都曾经想过,但更多的都是他闻所未闻、想不到也做不到的。

譬如平田均赋,他要如此,刘钦也要如此,他所能做的,便是每破一城,就杀掉其中占山护泽的大户,把他们的土地分给小民,又把那些欺压民众的官吏宰了,百姓感念欢呼,如拜父母。

可他走之后,不能不选任新的官吏牧民,无论换上来的是读书人还是破落户,好像又都和之前一样。

他杀得人头滚滚,可人头滚滚之后,到底变了什么天地?

那么他做不到的事,刘钦就能么?怕也不是。

刘钦不怎么杀官吏,只对他们进行考核裁撤,厘清田亩,按户授田,看样子将新政推得轰轰烈烈,可有没有欺上瞒下的官员?有没有人仍是吸食民膏、或是虚报数目以邀功请赏?有没有大户串通官府,仍是隐匿田地不报?

当然有!刘钦就是长了三头六臂,管得了一地,管不了天下。

他是成此事于一瞬,刘钦是成此事于一半,他们两个孰高孰低?

刘钦一直不动声色觑着他的神情,“你对我仍不服气。只是我毕竟棋高一着,你对我再不服气,也拿我没有办法。”

“可有一点,你所想也即我所想,我所愿也即你所愿,为何你我就不能并立世间,非要你死我活不可?谁规定的,天定么?没有这样的天道,真有,天道也不至于容不下咱们两个。”

“大道茫茫,岂止一途!我这条路走下去,未必就能功成,但你那条现在已经走不通了,那你不妨到我这条路上看看。你在江阴,没有来得及待太久罢?我也不逼你什么,你不妨在那里多住些时日,我口说无凭,眼见总是实的。”

翟广摇头,“那也不必,我已领教过了。”

“好。你同陆宁远交手不少,又在他营中住了许多时日,如何,他那一军可称得上是堂堂正正王者之师?”

翟广心事被他道破,眉头紧了一紧,却也大方应道:“称得上!”

“我放你出去,给你时间让你重新集合兵马,你有把握能胜过他么?”

翟广死死盯着他,黑压压地沉默着,半晌答:“我赢不了他,放我再多次也一样。”

“你肯这样说,足见是真英雄。”这会儿刘钦倒是不吝送好话给他。

翟广反问:“要是咱们两个易地而处,今天是你被我给擒了,我劝降你,你肯投降,肯走我这条路么?”

“自然不愿。”

出乎意料地,刘钦答得很快,“我九死一生,才坐到这上面。”他盘膝坐在地上,却抬手指了指殿首那把椅子,“就是为了能不受制于人,为了能够事事自专自主。我就只这一条路走,走不了,那就不走了,这辈子没可能委身事人。”

“只能我降你,不能你降我?”翟广问:“那我也不降,如何?”

刘钦正要答话,赵不语却又在殿门口悄声出现。

刘钦面现不耐,几乎见了杀气,赵不语犹豫着,不知要不要过来。

刘钦叹一口气,转念想到,要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料他绝不敢在此时相扰,便朝他点了点头,要他进来。赵不语如蒙大赦,小步跑入,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刘钦面色微微一变,像是想要起身,最后却坐着没动,和他说:“知道了,你先盯着,我一会儿过去。”就让他出去了,又对翟广道:“你说你不降我……”

翟广暗想:数年没见,他的架子比以前大了。心中忽感怅然,说不出是从何而来。

“你不会的。”刘钦笃定道:“不降我,就只有一个死字,你征战数年,几次起兵,不就是为了一伸怀抱?还没亲眼瞧见那天,你哪肯甘心就死?就是死了,能瞑目么?”

如同一锤当胸敲下,翟广浑身微微一震,苦笑道:“几年不见,你别的变了,可这傲气倒是没减。”

刘钦也微微一笑,“你肯信我,不妨就留此有用之身,看我如何收拾,看我把这条路走出多远,你要做的事情,最后或许也能借我而实现。”

好半天的时间,翟广只是不吭声,两眼盯着他看。刘钦同他对视着,同样错也不错眼。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同时一动,翟广两脚一踩,站了起来,刘钦拿手拄地,晚他一步也站起来。

“日后你所为要是违背了今日的话,”翟广沉声道:“我就是只剩下几个人,也要反了你去!”

刘钦一愣,随后大笑。

他少像这样张扬激烈地笑,好像十分高兴,又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直笑得咳嗽起来,嗓子里又现出了哮鸣音,引得翟广忍不住抬了抬手,怕他咳倒在地上。

“你想得长远,咳……”刘钦断断续续地道:“可你……你只比薛容与小上几岁,比陆宁远……咳,年纪还大,比我现在从全天下选任的士子更是大去不少,恐怕……咳、恐怕等不到这个时候。”

翟广也微笑起来,“你倒是自负,可怎么不提你自己?”

刘钦摇摇头,忽然道:“跪下吧。”

翟广一愣,“什么?”

刘钦两眼轻轻一闪,有一瞬间,有什么比刀剑更加锋利、比山岳更加低沉的东西在他身上一露即隐,让翟广在今天几乎第一次想起:他是皇帝。

他从来不在乎什么皇帝,可在刚刚那一瞬,瞧着刘钦的面孔,有什么在他心里轻轻一惊,好像静夜里看不见的小雀忽地在人头顶扑了下翅。

刘钦把手负在身后,“叫了你那么多声大哥,你拜我一拜,也不算占你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