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袁承安躺在摇椅里面,听见门口动静,掀掀眼皮。家丁悄声过来,“咱们的人都回来了,又收了两万石,您老就好吧!”

袁承安在心里算了一算,点点头,苍老的大手在怀里白猫的背上抚了两下。

家丁又道:“估计到这个份上,官仓里的余粮也用光了,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就该咱们收网算账了。”

“今天官粮放到什么时辰?”

家丁思索片刻,“约莫午时刚过,官府的粮店就都挂牌子关门了。”

袁承安“嗯”了一声,又摸了两下怀中的猫,猫儿收爪趴在在身上,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家丁看老爷子没有别的吩咐,替他换了碗茶,悄悄退了。袁承安抱着猫,哼着曲子,在摇椅上一前一后轻轻摆着,初春的阳光洒在院里,别提有多惬意。

今年春天粮食收不上来,粮价就一定要涨,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从十天前就通知门下的各家粮店每日只卖三成的粮食,等着粮价上去。

这法子屡试不爽,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干的。

等再过几天,百姓缺粮,购粮的人多,市面上各家小店的存粮也都卖得差不多了,粮价一天就有一天的价格。

他与其他几个大户早就形成了默契,先逼那些做小本买卖的掏空了本钱,等到这个时候,再把自家的存粮放到市上。

可吐的时候也有学问,吐得太快,粮价就会下来,吐得太慢,就落在别人家的后面。

幸而他们这些老友之间,早就彼此划下了道道,各家步调一致,谁也不做那个坏了规矩的出头鸟。

今天的粮价几两几钱,只看他们今天准备往外吐出多少,高低贵贱,都在他们几人股掌之中。

百姓早就急不可耐,不吃饭就饿死,粮价翻上个一、两番、十番,只要手里还有银子,就必须从他们这儿买。买不起时,还想活命,那就只能去贷、去借,再要么就把自家田地卖了。

荒年卖田,自然卖不上价,本小利微的人家这时候自顾不暇,哪敢再额外花钱?最后便还是袁承安他们,为纾民困,一手卖粮,一手买地。

等到荒年过去,百姓再想把自家土地赎回,那就要出五倍、十倍的价格,出不起的,那就只能来当佃农,种他们家的田地。

今年也是一样。春收开始,袁承安就限制了自家十数个粮店每日卖出的粮食,几个老友也各怀默契,只卖往日的三成粮,准备着一起上抬粮价。

但今年不知为何,偏偏有只出头鸟。

同样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富商,一个叫马茂德的,他们管他叫老马,今年突然坏了规矩,这时候竟然还照常卖粮。

袁承安颇感不快,几个老兄弟也各自不解,找了个由头聚了一聚,谈起这事儿,马茂德却支吾不言。

那天不欢而散,彼此还结了梁子,那就不能怪大家不念几十年的老交情了。

此后马茂德还是照常按原价卖粮,别家只卖三成,价格轻微上浮,他却每日卖到足数,百姓自然都去他家买。

袁承安也不着急,像这种出头鸟怎么对付,几十年前他就有经验了,当下联络了几个大户,一齐把卖出的粮食减到一成,市场上还在大举卖粮的就只有马茂德一家。

他家仍不涨价,其他家又卖得少了,百姓都在他家排出长队,马茂德只好加倍地卖,每天卖出的粮食,足足有平时的四五倍之多。

都是城里的老人了,谁不知道谁?他家有多大的产业,袁承安等人心知肚明,知道按这个速度卖下去,马茂德马上就要没粮食了,等到没粮可卖的那天,他们其他家再一起抬价吐粮,让他马茂德连口肉汤都喝不上。

为了让这一天尽早到来,也是为了给这出头鸟一个教训,袁承安他们更是派人扮作百姓去马家的粮店大举购粮。

马茂德放出多少粮食,他们就买入多少粮食,赚钱的时候还在后头,这时候谁也不怕自己粮仓里的粮食太多。

马茂德不是愿意卖粮么?那就让他去卖,看他能卖到什么时候?

“老爷子,有点情况……”

袁承安抱着猫打了个盹,被这声音惊醒,手上一重,原本趴在他身上一起打盹的猫吃痛,叫了一声跳到地上。

“怎么了?”

“刚到下午,马家又开始卖粮了。”

“哼,垂死挣扎,继续买,他出多少买多少。”

“是。”

一转眼又是三天过去,马家仍是在不停地往外吐粮。

购粮的百姓已经看也不看别家门店,天不亮就去马家的粮店门口排起长队。

袁承安算了算,只他一家已经购入的粮食,就已经不是马家能掏得出来的了,更何况同时还有许多别家一起收粮,他马茂德如何能有这么大的手笔?

难道是……

是官府!

袁承安恍然大悟,发出两声冷笑。

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还记得早几年的时候,那会儿开封的知府姓李,河南布政使姓赵,和现在这个姓周的不同,这两人对他所为非但喜闻乐见,更是上赶着分一杯羹。

那时候袁承安只能吃小头,大头都要奉献上去,这会儿换了个人,不吃他的,却要把他当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来烧。

袁承安试着找了找人,向上头递上了点好处,可惜无果,他就也不抱幻想,熄了投诚的心思,几个人一合计:官府的粮食也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不是无穷无尽,要是真论起财大气粗,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况且河南一省都受灾了,他们想拿出粮食,就要向临近各省去借,山陕现在都是夏人,山东又在打仗,借也无非就是向湖广借粮,可哪有那么容易?

那是打不尽的官司,扯不尽的皮,谁能管的上谁?都管着自己那一摊事,再大的面子,人家也未必卖你。

没有粮食,那姓周的就要闹笑话。等之后火烧起来,他要是敢为了这事上表求粮,那便相当于自陈是无能之辈,不要他自己的前程了。

退一万步说,就是他当真拼得自家前程不要,奏表上去,那也得看朝廷的意思。朝廷,呵,朝廷?朝廷几曾管过这等事?袁承安在这儿当了二十年的家,不管是夏人当政,还是雍人当政,都不曾见过这样的事。

袁承安判断,新上任的这个布政使就是真有手段、有人脉,当真能借来粮食,也借不到太多,十日之内,就要分胜负了。

他索性连一成的粮食都不卖了,关门闭店,其他家也有样学样,冷眼瞧着马茂德一家往外吐粮。

因为只有他一家在卖,按说他想定价多少就定价多少,但马茂德连一文钱都不涨,每天开开门就是卖粮。如此又卖了五日,开始有人坐不住了,跑到袁承安家诉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