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平等论
程静农打完电话回了来,这回安安稳稳的坐下,他正式问了问林笙的近况,同时又瞟了严轻几眼。如果林笙的丈夫是个好样的小子,那么他不介意把他带到身边提携提携。做丈夫的有了前程,妻儿不也就都有了依靠了?
一个女婿半个儿,林大哥没儿子,这女婿不管他生前喜不喜欢,如今木已成舟,他程某人都得拿这小女婿当林大哥的半个儿子对待。可问题是他对这个小女婿,居然会有点“不敢用”。
他看这小子的眉眼很狠,不像寻常青年。
既然直觉已经向他拉了警铃,那他就不做勉强之事,横竖直接给钱也是一样,说出去还更好听。但林笙和她的亲娘一样要脸,一听程叔叔要给她钱,她先窘了个大红脸,摇着两手连说不要。为何不要?原因如下:
她家这些年虽是坐吃山空过来的,但如今将那边家产全部变卖了之后,因为到这边也没有置办产业,只是租房,所以手中还剩了些许余钱,眼前的生活总能对付。只不过她已是无父无母的了,她的思成为了婚姻一事、也早已和北边的家庭决裂。他们夫妇二人这一趟来上海,既是人生地不熟,又是六亲无靠,万幸这里还有一位程叔叔,让他们首先在精神上就得了安慰。
如今他们二人关起门来平凡度日,所耗甚少,还不需要程叔叔的资助。况且他们也都不是小孩子了,现在正是个练习自立自强的好时机,他们夫妇二人都愿意试一试。若是两人都不成器,实在是把日子过得不像话了,再来向程叔叔求援。
不管她这话是欲擒故纵还是硬撑面子,至少听着是体面的。像她这样自小在异国过着半禁闭式的生活、也没受过正式教育的女子,能够侃侃的说出这么一番体面话来,就算是她的根底不错。而她之所以根底不错,程静农想,自然是随了她的亲娘。
她亲娘是生得太早了,如果白道训是现在林笙这个年纪,在当下这个时代,程静农相信她用不着依附林一虎、自己便能做出一番事业。而林笙若是真有她娘的头脑与手段,那么他也不用去琢磨她那个小丈夫了,直接提携提携她就是。
白道训给程静农留下了极深的影响,就因为他曾见识过白道训那样的女人,才相信女人厉害起来,可以远胜男子。男人能做的,女人也能做。旁人见他一视同仁的栽培程英德和程心妙,都说他思想开明、知道男女平等。殊不知他的男女平等全是从白道训那里学来的。可学来了这样刻骨的男女平等,也没耽误他吐故纳新的换姨太太。他仿佛是开了一间小型的姨太太学校,女学生们一满二十就毕业离校、爱哪哪去。除非是格外貌美伶俐的,方可延期毕业一年。
他的男女平等论是:女人里头也有很了不起的,对于很了不起的女人,应当破格给予其男人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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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静农推敲着林笙的言语,要从中咂摸出白道训遗留给她的痕迹。
程英德默然旁听着,越听越感觉林笙真是不傻,而把她和她的小丈夫放在一起,也真是越看越不般配。她那小丈夫虽然个子不小,但是面孔有点阴森森的女相,看久了简直是有点邪恶。
程心妙慢慢咀嚼着一口奶油虾仁,眼前情景则是她的佐餐材料。林笙此刻没特色,只看得出她正在专心致志的敷衍她爸爸,林笙的丈夫呢,在林笙回来之后就又变成了哑巴,此刻正在无声无息的用小汤匙喝汤,喝得有一搭没一搭,是边喝边想心事的样子,而且是以想心事为主,汤喝不喝的无所谓。程心妙心想和他一起吃饭大概是件倒胃口的事,因为他看上去根本就没食欲。
她又好奇起来:他会有什么心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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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各有各的忙碌,所以这一餐饭,吃得很不寂寞。
饭后众人又围坐了片刻,林笙认为自己实在是叨扰得够了,便起身携夫告辞,临走时也拿上了那本借来的英文课本第二册 。
双方互致了一番甜言美语过后,在和睦温馨之气氛中,林笙和丈夫驾车离去。程家三人回到楼上起居室内闲坐消食——本意是消食,但程静农刚一坐下就向程英德盘问起了乘风轮船公司那边的情形。程英德回答得很谨慎,食物同时在胃里凝结成团,好似压力化为了实体,沉甸甸的,坠得他透不过气。
其实他干得无功无过,乘风在他的经营之下正常运转,不至于被父亲挑出毛病来。但他又感觉无功其实已是一种过。尤其是还有个妹妹比着他。程心妙比他小了六岁,可在父亲跟前的那些“老人儿”面前,她长袖善舞,说话已经有了几分分量。颇有些人说二小姐有程会长的风格,言外之意就是说他没有。
而程会长是最讲男女平等的,女儿只要有本事,也能做他的继承人。
程静农对儿子问得够了,扭头又去对女儿谈华特总董:“他下午那个电话的意思,是要通过我操纵总商会嘛。真是岂有此理。”
程心妙显然是消化良好,现在还有余力大嚼水果硬糖:“您往后别直接和他对话,换我来和他谈。您和华特都是大人物,大人物一言九鼎,话的分量若是太重了,反倒是不敢轻易开口。非得有了我在中间做信使,你们才好斡旋。”
程静农吸着雪茄想了想,忽然想起了一件不甚相关的事情:“你还是应该学学英文,和洋人交涉也方便些。”
“您还是让大哥学去吧。”
程静农看了程英德一眼,有些遗憾,也有些纳闷:“英德看着这样文质彬彬,但是从小到大,读书一直不行。你也一样。我们家没有读书种子。”
然后,他又自言自语似的补了一句:“林笙的娘有学问,她们家原来是书香门第,秀才多如狗,举人满地走。”
程心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您这是夸人还是骂人呀?听着可是不像好话。”
程英德也认为父亲这话充满了热情的粗野,但他不是父亲的娇娇小姑娘,没有程心妙那样想笑就笑的勇气。
程静农也笑了:“真的,她家还出过一位翰林,不过那都是道光年间的事了。”
说到这里,他一皱眉:“你林伯父原来在信里,把这女儿骂得很不堪,可今天看她本人,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不是那种糊涂东西。既然不是糊涂东西,怎么弄了那么个丈夫?”
程心妙依旧是笑:“可能是她当初年少无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程静农用雪茄向她一指:“放到过去,未出阁的小姐讲这种话,够老妈妈训一夜的。”
程心妙洋洋得意的笑:“我是知道我的老daddy不会训我,才敢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