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正题与正义

卡座一时空了,林笙在程英德对面坐下来,没说话,只是又笑了笑,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程英德忽然怀疑她对自己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方才她无非是随便嚷了几句客气话,只不过因为一个嚷得辛苦,一个听得艰难,无意义的客气话才显得珍贵起来,需要找个僻静地方、坐下来专门的说。

但他既是把人请过来了,现在也不便立刻再把人请回去。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清楚看见她那小丈夫的背影,还能看见侍者用托盘端了一杯香槟,正轻快的穿过人群往这边走。

他问林笙:“要不要让他把香槟送过来?”

林笙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摇头笑道:“不用。香槟是给他点的,不是我要喝。”

他又问:“这几天在忙什么?”

“啊……”她做了个思索的姿态,面孔还是笑微微:“忙是真的忙。可我不好意思说我忙的都是什么,我自己知道,全是无事忙。”

“那没什么,都是这样。”

“大哥这话也太谦虚了。你是做实业的人,除非是做甩手掌柜,彻底的撒了手不管,否则那么多的事情摆在那里,你想无事忙也办不到呀。我呢,就不然了。”

“我们两家和亲戚是一样的,若有难处,你可以告诉我。”

她听到这话,倒是认真起来:“要说难,现在倒也不能说难,毕竟生计总还是不成问题的,不愁吃穿还要说难,我未免就太不知足了。只是我和思成都还年轻着,总不能就这么待在家里坐吃山空呀,全吃光了怎么办呢?我又不懂什么经济,人家买买股票啊债券啊,都能赚钱,我就不成。”

她对着程英德无可奈何的笑:“我啊,是一点眼光都没有,买的几只股票全都只跌不涨。”

程英德心想你岂止是买股票的眼光不好。

没有只让她一个人自言自语的道理,他趁机接了话,对她讲了讲有关股票的学问。她向前探身,凝神听着,不时的点头。而他看她这样努力的听着、学着、活着,不由得对她有点同情,感觉她努力得简直有些笨,笨得又有些可怜。

他唯一的妹妹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精,他前头的太太是个清冷孤傲的小姐,他身边的女伴也全是活泼潇洒的花蝴蝶。他好像有很多年没有和林笙这一类凡人相处过了。

不知不觉间,音乐声又停了。林笙坐回原位,顺着他的话往下聊,忽然问道:“现在一英镑能换多少法币?”

他想了想,也不确定:“十七?应该不到十八。”

“年初还不是这个价吧?”

“那时好像是十六。”

“唉,那时有人劝我换些英镑,我没听。”

“这种外汇交易,情形瞬息万变,你不参与也好。”

可能是因为在股票市场已经有了失败的经历,所以她很听劝,立刻显出深以为然的样子。

新的乐曲又响起来了,这回是温柔轻松的调子。程英德忽然来了兴致,问她道:“我们也去跳支舞,好不好?”

她指了指自己,小声道:“可我没穿跳舞的裙子呀!鞋也不对。”

她穿的是一件九成新的旗袍,他低头再看桌下,见她足蹬一双普通的中跟皮鞋。放在舞场中,这一身装束是太朴素保守了些,但也不至于见不得人。

他对她审视完毕,然后单方面的替她做了决定。起身向她伸出一只手,他说:“我们自己跳着玩,穿什么没关系。”

她犹豫一下,站了起来,小声问他:“真的行呀?”

他听了这句问话,忽有梦回旧日之感——两个小孩子嘁嘁喳喳的商量着要一起去干点淘气冒险的事,胆小的问胆大的:真的行呀?

他抄起了她的手,这一刻旧日的气息太浓厚了,让他甚至不觉得他们之间有男女之别,单只是胆大的替胆小的做了主:“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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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轻难得有这样坐下来专心听音乐的机会,况且奏乐的还是上海滩顶级的乐队。

他听哪支曲子都挺悦耳,甚至想效仿舞池中的一对对伴侣、也和林笙跳一支舞,不过林笙说过她是来“看”跳舞的,所以他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自己都没当真。

结果念头刚刚闪过,他就见程英德拉着林笙的手,在舞池边翩然一转,转入那成双成对的人群里去了。

目光追逐了那两个人,他心想难道她的目标不是程静农、而是程静农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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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曲声中,程英德发现林笙和自己配合得不错,双方都将节拍踏得很准。林笙看着不是那种十分开放的摩登女士,但跳起舞来也是落落大方,没有那种躲躲闪闪的小家子气——如果她表现得太害羞,那这舞他也不会再跳下去。

他向来不缺舞伴,如果这一个扭扭捏捏不愿配合,那他立刻换下一个就是。她还没有被他纠缠的资格。

利落的转了个大圈子之后,他对她说:“跳得不错。”

她略微有点喘:“还好?一年没跳过了,我还怕我会生疏。”

他这才记起她当年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敢一个人从日本跑到北平,野马也不过如此了。亏她一到北平就和个小拆白党一见钟情,很快就攫着那小子回了日本,否则凭她当初那股子疯劲儿,孤身在外多混些天,非失足堕落了不可。低头看着她,他正想再点评她一句,可是忽有一道明黄光束从她脸上闪过,透过她汗湿了的一缕刘海,他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一块瘀伤。

黄光转瞬而逝,紧接着扫过来的是绿光紫光红光,一束束彩光要么轮番上阵、要么迷离旋转,让他始终无法看清她那额角到底是个什么颜色。揽着她腰的那只手微微抬了一下,他很好奇,可是直接撩了她的头发细看也不好。

况且在这样的灯光下,细看也还是看不清楚。

一曲终了,林笙随他走出舞池。马黛琳饭店的大跳舞厅什么都好,就是这乐曲的声量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心中存着一整篇的讲稿,这稿子一句接一句、一环扣一环,逻辑严密、首尾呼应,必能将程英德引入阵中,可问题是她委实有点吵不过俄国乐师们的西洋乐器,纵是胸有滔滔千言,也抵不过俄国人的一声圆号。

所以她得重返那一处较为僻静的卡座,尽管将谈话引上她的正题。

她是这么盘算的,孰料走到半路,程英德忽然说道:“这里太吵了。”

她看着他,心中叫道:“谁说不是呢!”

程英德继续说道:“这里二楼有一间咖啡馆,我们上去歇一歇。那里还安静些,这里简直让人坐不住。”

此言一出,正合林笙心意。时光易逝,她得抓住今晚的时间,把她的正题推给程英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