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我在想顾怀玉。”……

凌晨,天色未亮,雾气还未散尽。

大理寺位于皇城西侧,与市井相邻,门前是京中著名的早市。

此时已有卖豆腐脑的、推菜篮的,挑着糖糕的吆喝一声接一声。

晨雾中,两名衙役提着灯笼扫地,一人弯腰清理石阶间的落叶,一人拿帚扫拂门檐蛛网。

忽地一个衙役猛然顿住,捂住脖子回头:“你拍我作甚?”

“我还想问你呢,你拍我作甚?”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同时提起灯笼,往大理寺门匾方向照去——

金黄的光芒一照亮,那原本空荡的牌匾中央,不知何时挂起了一具人形。

那是一具尸体。

倒挂着。

尸体被精准地挂在“理”字笔画之间,活像是在被天理惩戒。

清早的寒风一吹,尸体荡秋千似的来回摆动,敞开的衣襟掉出一张纸。

正是朝廷张贴的寻人启事,寻找失踪的东辽主使。

纸上的水墨画像与悬尸的面容重叠,一声凄厉惊叫打破寂静。

早市的吆喝声戛然而止,四周百姓闻声而来,熙熙攘攘。

“东辽使团的主使乌维!”

这句话如炸雷般在人群中炸开,炸得四周人心一震。

大理寺门前霎时如沸水般滚动起来,数不清的百姓围拢过来,挤得水泄不通。

等到天光大亮,大理寺的吏员轮番到值,这具尸首仍然挂在牌匾上。

但没一个“好心人”把尸首取下来,一个个吏员都低头从尸首两侧低头穿过,看都不多看一眼。

于是,这具尸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挂着,迎着晨光,挂了一个早晨。

京城百姓闻讯而至,大老远就拖家带口赶来,里三层外三层把大理寺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人撑着小凳站在最外圈看,有人带了竹竿挑着孩子举高观望,还有茶贩和果子摊干脆支在街角做起生意。

等到巳时,消息传到了御史台。

那位对聂晋有知遇之恩的张大人,正在惬意地喝早茶,听到属下的汇报,一口热茶从口中“噗”地喷出。

张大人修剪得精细的胡子霎时湿透,一张老脸煞白,“他怎么敢……”

属下附议地点头,小声埋怨道:“是啊,聂晋怎么敢的?我看他是故意把事情闹——”

话未说完,张大人猛地抬头,满脸惊惧,声音陡然拔高,“他怎么敢的!”

属下一愣,随即脸色骤变,煞白毫无血色。

终于意识到,张大人说的“他”,根本不是聂晋。

张大人赶到时,大理寺门前已成了庙会般热闹。

几个半大孩子骑在父亲肩头,指着牌匾咯咯地笑。

不知哪个丧尽天良的竟在街上放起爆竹,“噼里啪啦”炸响声里夹杂着百姓的哄笑。

尸首在这挂了一早上,怕是乌维死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大街小巷,京中百姓无人不知了。

张大人额头青筋直跳,怒不可遏地喊道:“来人,把这尸体取下来!”

“张大人恕罪。”

守门的衙役一脸难色,“聂大人吩咐了,乌维主使是鸿胪寺的客人,涉及两国邦交,大理寺不能擅自处理,尸首理当归鸿胪寺处置。”

张大人又不是三岁孩子,哪能听不出其中阴阳怪气?大步跨过大理寺门槛,直冲向后堂去寻聂晋。

后堂案后,聂晋正襟危坐,按照往日的工作流程,批阅着卷宗。

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他头也不抬,执笔写着字,“张御史何事到访?”

张大人冲上前,压低声音吼道:“你在等什么?门口那具尸首还不快取下来?!”

聂晋写完最后一笔字,才慢条斯理搁下笔,“主使既是鸿胪寺的客人,尸首便由秦寺卿自取之。”

张大人一口老牙都快咬碎,如何不知聂晋的心思?

自从使团入京,京城的百姓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

如今主使尸首高悬大理寺门楣,满城百姓拍手称快。

这哪里是在等鸿胪寺收尸?

分明是聂晋在替全京城百姓讨一个迟来的公道!

“好!好!”

张大人被他气得胡子发抖,俯身到案前咬牙切齿道:“你口口声声说以法为天,如今却纵容尸首悬于衙署?你的律法呢?!”

“张御史错了。”

聂晋终于抬眼,语气一丝不苟,“律法是天,但这朝堂上,有人比天还高。”

大宸还能有谁比天还高?

不言而喻。

张大人的脊背突然窜上一股寒意。

比起顾怀玉竟敢杀东辽使臣的大胆,眼前聂晋的反应才真正让他毛骨悚然。

因为他太熟悉这个自己一手提拔的年轻人了。

执法如山,从不低头,无论是面对权臣的威压,还是旧友的恩情,聂晋从未为谁折过腰,甚至连他这个恩师的面子都不给半分。

可如今,这块铁板般的硬骨头,竟为那人说出“比天还高”的话?

顾怀玉的手段,究竟恐怖到何等地步,竟能驯服聂晋这头倔驴?

张大人喉头一哽,额头冷汗涔涔,“你再不处理尸首,使团的人要闹到殿上,到时候他也要被牵连!”

聂晋漆黑的眸中清明沉凝,很淡地道:“别用我们的聪明,去揣测他的胆魄。”

那个人若是怕被牵连,乌维的尸首就不会被挂在大理寺牌匾。

他所做的,不过就是为配合那个人的意图,将乌维的尸首示众,让京中百姓出一出心里的恶气。

张大人被噎得哑口无言,脸色铁青地瞪着他。

忽地,门帘一掀,仆役捧着两盏青瓷碗,“今日天寒,厨房送了姜汤来,请二位大人暖身驱寒。”

火烧眉毛的时刻,张大人哪还有心思喝什么姜汤?

但聂晋却望向那碗姜汤,竟像是下意识轻吸一口气,喉结上下滚了滚。

这位素来冷硬如铁的大理寺卿,不知为何脸色古怪,方才还好端端的耳根子,突然窜起怪异的红晕。

好似那仆役送来的不是姜汤,而是叫人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的春药。

这一日午后,崇政殿中。

东辽使团主使死于京中,尸体又被堂而皇之挂于大理寺前。

于情于理,天子必须亲自召见副使,安抚来宾、稳定邦交。

元琢端坐于御案之后,眸光神采奕奕,语气却沉痛得恰到好处,“朕听闻乌维使臣遇害,深感痛心,此事发生在京中,朕必会彻查到底,给贵国一个交代。”

副使立在殿中,恶狠狠地目光扫过殿中的一个个朝臣,“陛下,我们主使不仅被杀,尸身还被剖腹挖心,塞入狼心狗肺!甚至连——”

他难以启齿,看向旁边的耶律迟。

耶律迟若有所思,直到副使望过来,才微微地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