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次日上任便已熟稔,陈今昭与属官相处也比首日自若,在嘱咐他们各司其职好生做事后,就带着那范员外郎前往隔壁的都水司。屯田司与都水司相隔不远,走路也不过小半刻钟就到了。

老远就听见都水司这里敲敲打打的声响,待走近了就发现,这衙署的辕门前竟摆了大大小小的水车不下十来架。最高的那架是个大型高转筒车,高约三丈有余,举目仰望就见上面有几人在执器修缮。

“大人,最上面那……正在说话的,便是都水司的俞郎中。”

范员外郎在旁小声提醒说。

陈今昭就手搭额头迎着日头举目眺望,此刻正位于轮轴处说话的,不,确切说在骂人的是个矮胖的汉子,隔得远看不出具体模样,但声如洪钟,骂起人来中气十足,连珠炮弹般,直将底下的属官骂得抬不起头来。

“你个眼睛被狗啃的玩意!我要凿刀,你给我鲁班尺作甚!”

“短齿,又是短齿!你个脑袋装粪的东西,是不是就记不住深井要用长齿轮!”

“加固啊,你等什么!不用双层斗,你是想着转半圈就散架吗!”

“竹榫遇水三日必胀!从前跟你说的时候,你两耳长毛是不是!啊?是不是!”

范员外郎擦擦额上冷汗,面上带了些心有余悸。

陈今昭立在原地远远眺望了会,据她这会功夫的观察,再结合昨晚鹿衡玉的那些以及这一路上,范员外郎说的那几项对方的'有名'事迹,心里对此人有了大概的印象。

挽了袖子,她打算凑上前看看。

范员外郎瞧她架势,急急提醒:“那俞大人最忌外人随意动他这些水利器物。”

“不,我不随意动,就上前看看,能不能帮忙递个东西。”

陈今昭道,看了眼他手里的两提点心,就示意他提到衙署正堂里,“里头应有官员坐堂,你提过去罢,顺道与里头人说说我来拜会的事。

俞郎中大喊:“楚式蟹!”

话音刚落,斜刺里递出一来。

錾一入手,他就难得给了个好脸,哼了声,“这回还不错,总算没弄错楚式与秦制。”

“谢俞大人夸奖。”

陌生的清朗嗓音入耳,俞郎中诧异的转头来看,待见了张生面,当即瞪了铜铃般的眼,“你是哪个?”

陈今昭好脾气的笑,“我是新上任的屯田司郎中,陈今昭。今日来拜会俞郎中,冒昧打搅了,还请多包涵。”

俞郎中再一打量这清逸出色的脸,就隐约有些印象了。

这不就是那三杰之一的探花郎吗。

“你也瞧见了我这正忙着,拜会等事待改日再说罢。”

“不急不急,正巧我也没甚紧要事,不妨在这给俞大人你打个下手,也算增进同僚情谊了。”

俞郎中不怕旁人蹬鼻子上脸与他呛声,就怕这般笑语软和的态度,让他骂人的话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成罢,你愿意在这就随你。”他看着对方背着工具篓,手脚动作还算利索,就暂且同意了。不过又提醒了声,“腰上绳子系好了,要摔下去跌成两半,我可担不起这责任。

陈今昭拍拍腰间麻绳:“放心好了,系的紧实呢。俞大人可别瞧我瘦,但我身手可灵活着呢,在家里翻修房子都不在话下。”

“叫我大俞。”

“好的,大俞头。”

俞郎中瞪她一眼,见她笑眯眯的,哼了声,“拿凿刀来!”

“好嘞!”陈今昭很快从工具篓翻找出分宽窄刃的凿刀递过去。

见她动作熟稔,似是真认得这些工具,他不免另眼相看了几分。但也有些疑惑,就问,“你平日也摆弄这些?”

陈今昭如实道,“闲暇时会做些小物件,所以对有些工具会熟稔几分。”

“若你好此道,不妨多览些典籍,譬如那《天工开物》,多看看绝对会让你有所进益。”

“看的,前些时日我还刚看过水利篇。”

俞郎中闻言顿感惊奇,翰林院这些摆弄笔杆子的文官们,给他的感觉更多是如那走在云端不落地的神仙,除了做锦绣文章便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如今听对方似真有所研究,如何能不诧异。

但也有些不信,心中亦有几分怀疑,是对方投其所好故意这般说的,因而就故意选了水利篇的几处,与她'交流心得'。

他本就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最不耐虚伪之人,此番本意是欲戳穿对方的谎言给其个难堪,没成想对方却说的头头是道。就连汛期的抢修、旱季对水利设施的维护等事宜,都能说得十分精准,这让他难免又惊又喜。

“你还真有钻研?”

“是有些,不过都是纸上谈兵,与真正精通此道的人相比,还差得远了。”

俞郎中看她如看个宝贝,“那也难得了!”说着就对着那些正敲敲打打的属官们,瞪眼扫过去,“总比那些连书都看不明白的蠢物强多了!多少年了,还连个工具都递不明白,一个个脑袋里塞得都是粪!”

被骂脑袋塞粪的众属官不敢言,只闷头敲打。

俞郎中瞪眼怒吼,“轻点!是要把叶片敲断吗!蠢东西!”

面向陈今昭时,却露出了两排牙,连刚才张开的须发都收拢了些,“来来,咱俩再说道说道,听你刚提到了应急铁箍?”

这一日,俩人几乎是耗在了高转筒车上,你言我语聊得万分投机。从修缮工具聊到了竹筒选材上,从轮轴与轴承聊到了传动齿轮上,再从旱季检修聊到了汛期抢修上。

陈今昭提起川蜀地方官马虎大意系错麻绳,致使九丈高的筒车倾斜、而使该地旱年无法浇灌田地之事,俞郎中亦说起去岁某地官员图省事,以猪油代替桐油防蛀,最后反引蛀虫将筒车啃噬殆尽之事,两人同仇敌忾,大骂蠢官贪官害人不浅。

这一日,她的午膳都是在都水司用的。

整日下来,两人互引为知己,相见恨晚。

临去时,陈今昭还承诺,接下来的两日还会过来,继续与他谈谈筒车改进的一些想法。

下值后,她在属官们的恭送声中,坐着破骡车走了。

至于他们对此什么看法,她亦不甚在乎,无论看低也好嘲笑也罢,反正也舞不到她面前。且这两日任职下来,她对司部的情况已经摸个半透,基本上可以说是能坐稳这个位子,对未来的发展已有了想法。

在骡车通往永宁胡同的这一路上,陈今昭反复在想着,今日那俞大人一些只言片语中透出的消息。来年春,右侍郎就要亲自带人去黄河疏通河道,而那俞大人作为其嫡系,且又专擅水利,肯定是要跟随着去的。

那她呢,她能不能也随之去?